房門在身後吱呀一聲關上了,外面的腳步聲漸遠至消失。一對大紅蠟燭照耀著樸素卻一塵不染的房間,將四周染出異樣的紅色。因為身份尊貴,又是主持,他在雀離大寺的住房,是個單獨的院落,比一般僧人要好很多。以前在寺里觀摩過他的工作,知道他住在這裡,卻因要避嫌,從不曾來過他的房間。沒想到會在這裡渡過我的新婚之夜。
房間里有著令人不安的沉靜。我該怎麼跟他說新娘是我,要自己掀蓋頭么?還是,等一等看他的反應?心裡沒底,只好轉頭打量靠牆的整面書櫃。
「今日委屈你了。」
嗯?轉身,透過紅綢看他,整個人有種美麗的朦朧感。心突突地跳,他是醉了么?還是,他對所有女人都那麼溫柔?
「沒想到你我真的成夫妻了。」他仰頭,嘴角掛上感恩的笑,滿含欣喜地將夫妻二字珍而重之地又念一遍。脈脈看我,眼裡流出溺人的波光:「夫妻者,比翼雙飛,夭志不移。羅什此生不敢奢求的,竟在今晚實現。」
我傻獃獃地站著,腦子糊塗得無法轉動。剛剛他在眾人面前還那麼堅定決然,怎麼突然這麼大轉彎?他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么?
「你肯定累了吧,這幾日定是又無法睡好。今晚早點歇息。」他靠近我,想拉我的手,被我避開。
「怎麼了?是怪羅什剛才在婚禮上對你冷淡么?」溫柔得讓人沉醉的聲音如清風拂過,他嘴角噙笑,低頭輕語,「那時不知是你,也無暇顧及。你那麼善良,不會為此嗔怪羅什,對么?」
「你……你知道我是誰了?」這樣的語氣,只有無人在場時他會對我說。手伸出,打算把頭上這礙事的布掀了。
「別動!」拉住我的手,端詳了很久,才柔聲說,「這蓋頭,只有新郎才可以揭。」
擋在面前兩個小時的紅色終於消失,綢布滑落,我剛閉眼適應一下,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貼上他胸膛,聽著咚咚的心跳聲,怎麼跟我一樣急?只一會兒,他稍稍離開身子,摟住我的腰,上下打量,低低讚歎著:「艾晴,穿上嫁衣真美。」
「你,你怎麼知道是我?」如果我沒記錯,他在整個儀式中應該一眼都沒看過我。突然想起當我們被簇擁著進入洞房時,他走在前面,挺得筆直的背有細微顫抖。當時我還以為他仍在憤怒,難道那時他已經知道是我了么?
他把手掌攤開,一小截鉛筆在掌心。
「這,這是……」
「是弗沙提婆給我的。」他笑著,眼底蘊著看不到頭的幸福,「還記得么?他搶走了我本來要喝的第三碗酒。那時偷偷塞了這個給我。」
弗沙提婆!我呆住了。怪不得剛才要進洞房前他曾對我偷偷擠眉弄眼,我卻沒領悟。可是,他不是說要讓羅什自己發現么?他是怕羅什不明就裡傷害到我么?還有,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隨身帶著我留下的東西……的ea
「之前一直以為你是阿素耶末帝,所以都沒有對你看過一眼。本來決定絕不走進房間半步,拿到這筆,羅什一下子明白了。」他低頭貼著我的耳朵,呼出的氣讓我痒痒,「趕緊看向場中被人冷落的新娘,只一眼便知那傻傻站著的委屈新娘竟然是你!」
那樣混亂的場面,我也沒注意他在看我。扭開身子,紅著臉問:「可是我戴著蓋頭,你怎麼看得出是我?」
「這世間女子,羅什最熟悉的便是你,怎會看不出你的體態?」他調皮地一笑,又上下仔細地看,「阿素耶末帝可比你高一些,也不如你窈窕。只是,你是怎麼被掉包的?」
我拉著他在床沿坐下,將整個過程說一遍。羅什這才恍然大悟,不停笑著搖頭,感慨連自己也被蒙在鼓裡了。
說完這些,我仍是心底不安,想了想還是問出口:「羅什,你會後悔娶了我么?」
他驚訝地看我:「艾晴,你知道羅什對你的心,二十多年沒有變過。能得你為妻,羅什感激佛祖都來不及,怎會後悔?」
「可是……」我囁嚅著,「你不是說修行之樂勝於五欲之樂么?」
他呆了一下,旋即啞然失笑:「若是對著自己不愛的女子,自然無欲。可是,現在羅什的妻是你,這滴蜜如此甘甜醇美,羅什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也不欲自拔。至於大象、五毒和老鼠,既然世間無人可免,羅什也是有七情六慾之人。逃不出這劫,入不得涅槃,但只要能得你這滴蜜糖,羅什也就無懼了。」
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抬起頭沉思。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再看向我時,濃濃的歉疚流出眼底。心一下子緊縮,他終究還是介懷的。這個結,到底要跟著他到何時啊?
一隻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另一隻手拂去我臉上的碎發,緩慢而輕柔地說:「艾晴,世間男子對心愛之人,最大的承諾便是結為夫妻。你把自己交給我,受盡委屈,你我也早有了夫妻之實。羅什一直希望,能給你真正的名分……」
噓出一口氣,原來是我多心了,他並不是後悔娶我。笑著搖搖頭:「我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他打斷我,抬頭凝思片刻,再看向我時,眼底閃爍著晶光,「艾晴,這兩日被羈,羅什一直回想你在佛堂上對著我點頭那一刻。你那時絕望的眼神,讓羅什肝腸寸斷。羅什在想,你必定會走,你怎能忍受羅什另娶他人?而你若是走了,便是千年之隔,叫我到何處去尋?我便是願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也等不到你回來。」
他已泣不成聲,緊緊抓著我的手,似乎怕一放開我便會消失不見。「羅什一直想著,這一次是真的徹底失去了你。這感覺讓羅什如此害怕,兩日里悔不堪言,悔不堪言啊!早知會被逼娶妻,我為何不早娶你?為何不早給你一個羅什一直想給卻不敢給的名分?什麼使命願想,這些東西羈縻了自身,更辜負了你。」他嘴角戰慄著,撫摸上我的臉龐,「艾晴,羅什已經無法承受再次失去你了……」
我淚流滿面,顫抖著撫上他瘦得凹下去的臉頰,說不出話來,只剩下搖頭的力氣。
他哽咽著叫一聲我的名字,雙手撫著我的臉,將額頭頂住我的額:「所以當拿到這截筆,羅什如雷轟頂,五味雜陳。羅什居然娶的是你,真的是你!那一刻,我竟是感激呂光的。他雖壞我修行,逼我破戒娶親,可是卻因佛陀憐慈,讓羅什真正與你結合,這是羅什心底從不敢坦言的最深渴望。所以,羅什不再怨恨他。」淺灰眼光籠罩著我,為我抹去淚水,「只是委屈你了,我的妻……」
我的妻!
我拚命搖頭,我委屈么?也許在外人看來,我是真的很委屈。初夜在屈辱的監視下忍痛熬過,婚禮在刀戈相向中未曾見到一點喜慶。可是,我不悔。我愛他,愛何須計較誰付出更多?我想要跟著他,這渴望是那麼強烈,只要他也愛我,那點外來的委屈,算得了什麼?
「羅什,你別忘了,我來自未來。你的記載本就有『妻以龜茲王女』,這位王女名字就叫阿竭耶末帝。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你的歷史中,可是你看,我就是這位龜茲王女,我就是阿竭耶末帝。所以,你的歷史中有我,你娶的就是我,這些都是命定。我穿越千年時光,遇見你,愛上你,到成為你的妻,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所以,我不後悔,也不委屈……」
「有位比你晚了一千年的僧人倉央嘉措,他是吐蕃最高等級的活佛——達賴喇嘛,卻與你一樣,陷入情網不可自拔。他是個才子,為了愛人瑪吉阿米寫了很多情詩,其中便有一首:『自慚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可惜,他始終沒有找到雙全法,戀人被迫另嫁他人,而他也在二十幾歲時便死於押解進京的途中。」我吸著鼻子,笑著告訴他,「可是羅什,你可以找到這雙全之法。只要你敢娶我,我便敢跟僧人做夫妻。死後,我們一起下地獄。就算上刀山下油鍋,只要是跟你在一起,我都無懼!」
他動容,凝視著我:「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不置信地低頭問我,「不負如來不負卿,艾晴,羅什真的可以么?」
「你可以的。只要你不在意世人的詆毀與後世的詬病。」
他笑了,眉目舒展,堅定地點頭:「只要能完成佛陀交予的使命,又能跟你在一起,羅什已經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他低頭吻我,嘴裡還有酒味,我彷彿在飲著醇酒,一併醉倒在無邊的幸福中。淚水粘上我的臉,與我的淚混在一起,鹹鹹地隨著吻流入心中。「我的妻……」他低喃著,把我揉進他的懷。我好像赤裸著置身於陽光下,回歸本真,卻沒有絲毫羞赧。佛祖啊,我被創造出來是為了他么?
「對了艾晴,剛剛婚禮中本該有證婚人宣讀我們從此結為夫妻。那場混亂把這項儀式打斷了。來——」他拉著我的手走向桌案的佛陀像,點燃檀香,執在手中跪下,「我們讓佛祖做證婚人。」
我雖然一直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卻還是猶豫著想退縮:「羅什,你……你不怕佛祖怪罪么?」
他溫柔地看著我,輕輕搖頭:「我們歷經那麼多艱難才在一起,你不覺得是佛祖之意么?佛祖慈悲,怎忍再見我們受苦?」轉頭看向佛陀,朗聲說,「讓佛祖為我們作證,羅什與艾晴,從今日起,便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不離不棄。」
他將檀香分一半給我,執香過頂,恭敬地叩了三次,將香供在香案上。
「羅什……」使勁抽一下鼻子,將淚收回,看向佛像慈祥的面容。這一刻,我是如此期望佛祖真的在天上看著我們,他會微笑著為我們祝福吧?
等我上完香,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低頭問我:「那張有你父母的畫呢?你說那叫照片。」
我從懷裡掏出,有些疑惑地遞給他。他接過,凝視片刻,然後放上香案,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岳父岳母,感激二老養出這麼好的女兒。為了陪伴羅什,她無法回去盡孝,是小婿之過。二老請放心,羅什一生,定不辜負我妻。」
我又忍不住哭泣,雙手撐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以前穿越,怕他們擔心,也因為這個項目要保密,從不敢跟他們提起,反正自己遲早要回去。可是這一次,我已下定決心,一定要陪伴在他身邊。爸媽,對不起,無法讓你們親自嫁女兒,甚至你們都不知道女婿是誰,我就自己作主了。可是,女兒是幸福的,從來沒有如此幸福過。你們,應該為我的幸福感到開心吧?女兒不孝,請你們一定要好好保重,對不起……的51
拜過佛祖,敬過父母,現在,輪我們自己了。我低頭,將他和我的衣角打個結。他有些詫異地看我的舉動,我再次叩首三次,用我最虔誠的聲音立誓:「佛陀,還有爸媽做證,我和羅什,從此結角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身邊的他,聽完我的誓言,也同樣重重叩首。抬起頭時,眼裡又在閃動著晶瑩的光芒。
「艾晴,等多少年,羅什也甘願……」
「我也一樣……」
他將衣袖撩上,手臂上綁著那塊鮮亮的艾德萊斯綢。他含淚微笑著解下,幫我系在脖子上。我也將手腕上的瑪瑙臂珠為他系回去。十指相握,我們相擁在一起,從此刻起,我們便是夫妻了,一個許諾一世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