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落了一個輕柔的吻,我半眯著眼,看到屋外天光已白。
「對不起,吵醒你了。」他把我按回枕上,「你再多睡會兒,我先去召集眾僧做早課。做完後便來與你一起早膳。」
他穿著僧袍走出去,拉開門時,微白的晨曦投射在他身上,俊朗開闊的背影暈染出一圈柔光,整個人散發出無可比擬的獨特魅力。
門被輕手輕腳關上後,我抓著毯子蒙住頭,終於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直笑到覺得氣悶,才鑽出來。昨晚我們只是相擁著睡,雖然是新婚之夜,畢竟身在寺廟,我們不能褻瀆。可是,只是這樣的相擁而眠,已經讓我幸福得要暈了。今天,是做他妻子的第一天,穿越的時候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位古人的妻子,還是一位偉大的人,有著傲然的人格魅力與卓越的精神力量。
這樣想著,又偷偷樂。窗外傳來清脆的敲鐘聲,不一會兒,誦經的梵唱裊裊入耳。雖然看不到,也能想像出他是如何帶領眾僧焚香叩首,齊誦經文。聽著誦經聲,心裡瞬間變得平和安寧。再也睡不著,便起床在小院里做早操。不敢走出去,怕讓他尷尬。
有小沙彌打了水送來,看見我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紅著臉放下水便飛快地跑了。過了一會兒又有個小沙彌送早餐進來,也是囁嚅著開不了口。我梳洗完畢,對著早飯發了一會呆,連自己也覺得身份有些奇怪。
愛情與理想,猶如不可兼容的水與火,人力太過渺小,就算我甘願默默守在他身邊不要名分,我也會變成他走向理想之路上背負的荊棘。所以最終結局肯定是痛苦地折磨對方,最後無奈地分手。從這點上來說,真的是要感謝我們身處這樣的亂世,有呂光一再地逼迫,雖然他的原意並不是要促成一對相愛之人。所以,我跟羅什的想法一樣。無論呂光之前對我們做過什麼,以後還會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他。畢竟,沒有他眾目睽睽下的強逼,僧眾不會接受我們。儘管破戒問題成了羅什一世的詬病,甚至因為破戒,他本來應該跟玄奘齊名的貢獻被有意無意地迴避,導致後世他的知名度遠不如玄奘。但這些,羅什說了,他並不在意。無論如何,他現在娶了妻,也還能在僧侶集團繼續待下去,繼續他弘揚佛法普渡眾生的理想,他已經欣慰了。
「又在發什麼呆呢?」
看見他正從屋外踏進,回一個明朗的笑,將日記本合上,與他一起吃早餐。彷彿回到我們被軟禁的日子,沒有人打擾,安安靜靜地一起對坐著吃飯,偶爾會抬頭相視一笑。
「羅什,我想今天搬到你在蘇巴什的別院里去。」
他看我一眼,點點頭:「也好。」再拿一塊油饢,「摩波旬夫妻已經被兒子接回天竺養老了,現在是喬多羅夫妻在打理。」
想起來喬多羅是他的車夫,我點頭。「吃完早飯我就走。」
「艾晴……」一隻手在桌底下拉住我,「讓你在這裡,委屈你了。」
笑著將手指交叉進他的手:「我們現在是夫妻,還要那麼客氣么?」
吃完早飯,他便要出去。「因為戰亂,我又被羈,現下寺里混亂,甚至有不少僧人出逃。如今既然我已回寺,便要儘快回復原來秩序。」他抱歉地看我,「所以這幾日會很忙。」
「沒關係,你去忙你的。」看他欲出門,拉著他的手臂,踮腳在他唇上落一個吻。
他有些恍惚,回神看我,眼角帶笑:「艾晴,你把我的衣物和用具也帶去罷。」摟著我的腰,輕聲在我耳邊說,「做完晚課,我便回去。」
我的臉莫名紅了。
我正整理東西,自己並沒有什麼要帶,主要是他的。他的僧服,分冬裝和夏裝。他的鞋襪,看到這個時代的襪子只是麻布縫的,後悔沒給他帶些現代的棉襪。一邊收拾,一邊又忍不住嘴角噙上笑。真的在過夫妻生活了呢,這樣幫他收拾東西,等著他晚上回來,我是個幸福的小妻子。
「嫂子竟然這麼早起來了。」抬頭看,曉宣拿著一個包裹進房間,而弗沙提婆則倚在門口看我,身上滑稽地背著我包。
臉有些燙,聽到這一聲「嫂子」,一絲甜湧入心裡。如今,他們是我的家人了。告訴他們我要搬去別院,夫妻倆也一起幫我收拾。曉宣給我帶來了衣物,裡面還塞著一包銀子。我怎麼推辭都沒用,只好收下了。大包還回來的正是時候,我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去,曉宣很吃驚地看著這個似乎能容一切的大包,而弗沙提婆只是瞭然地笑笑。
我們三人一起走出雀離大寺,包由弗沙提婆背著,如果他再穿件衝鋒衣,就像個酷酷的驢友了。一路笑著走,其樂融融。
走在前面的弗沙提婆突然停住了腳步。我在聽曉宣講求思泳思的趣事,抬頭一看,也停了下來。
我們迎面站著幾個人,領頭的是呂纂,正驚訝地緊盯著我。弗沙提婆身子一晃,擋在了我前面。
「小呂將軍早啊。」
「國師,這名女子不就是……」
「小呂將軍,這位便是我王的義女,龜茲公主阿竭耶末帝。」
「這……國師是戲耍在下么?」呂纂的臉沉了下來,一雙陰狠的眼睛不停在我身上轉,「這名女子可是漢人,她明明就是……」
「小呂將軍覺得面熟也不奇怪。當時未將公主的身份告知,是在下的不是。」弗沙提婆鎮定地微微一鞠,朗聲說,「但這位的確是我王御封的公主,有我龜茲王室獨有的佩玉為證。再說……」微笑浮上臉,「我王收漢人女子做義女,有何不可呢?」
現在才知道這獅子玉闕是龜茲王室的標誌物,難怪弗沙提婆曾提醒過我不要摘下。
「那麼國師,這龜茲王室里,竟有兩位都叫阿素耶末帝的公主,國師不覺得太奇怪了嗎?」
弗沙提婆故意皺眉思索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哦,小呂將軍原來說的是前王之女。罪人之女,怎可再擔公主之名?」他微微一笑,「也難怪小呂將軍會搞錯,我國公主名為阿竭耶末帝,是龜茲語。前王之女名為阿素耶末帝,乃是梵語。兩者發言雖近,意思卻是大相徑庭。小呂將軍不懂龜茲語和梵語,自然容易聽錯。」
呂纂的臉更黑,怒氣想發又發不出來。弗沙提婆再次一揖,從容地說:「若小呂將軍無他事,在下先行告退了。」的41
我們三人繼續向前走,不知為何,總覺得有背後一雙眼正在邪惡地盯著我。如魚刺在喉,這種感覺讓我在九月中旬的陽光下無端起了些涼意。
弗沙提婆送我到了別院就離開了,臨走時安慰我不要怕。曉宣一直陪著我,吃過晚飯,羅什回來後她才走。
他臉上有些倦意,卻是精神振奮。心下感慨,回到寺廟裡忙碌的他,果真恢復了活力,還真是個事業型的男人。讓他坐下,為他拿捏肩膀。又出去把喬多羅早就準備好的熱水端進來讓他梳洗。他一直幸福地嘴角噙笑,眼睛不停地追隨著我的身影。
等我把水端出去倒了,再進屋時,看見他手裡捧著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摞素描,當年他為我而畫,一張張經歷了二十多年歲月,四角摩得有些舊了。我吐血在上面的那張,已成鐵鏽色,畫里的我模糊不清。還有些我沒看到過的,有在樹蔭下凝神畫畫,有撐著腦袋閉眼瞌睡,還有我面帶羞澀地被他抱著,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場景。這些都是他在另一個十年中所畫。一張張看著,一遍遍感動。他摟著我的肩站在身後,隨我一同看。默默無語中,我們交頸摩挲。我偏轉頭,吻上他潤澤的唇,細細輕啄。他低頭與我糾纏,漸至熱烈。被他吻得不辨方向時,突然腳懸空,人後仰,他抱著我向榻走去。
「我……我很沉的……」心咚咚地跳,手臂圈在他頸項上,有些擔心,怕他撐不住我的重量。
「你不沉……」將我放上榻,還是有些氣喘,眼光熾熱地將我融化,「羅什也該學學抱自己的妻。以後,說不定會有用……」
來不及問他什麼時候會用上,已被他覆在身下。他凝視著我,笑意蕩漾,臉上仍舊有紅暈,在我耳邊輕吟:「艾晴,今天才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臉一下子熱辣起來,鼻尖滲出汗珠。想張嘴說什麼,卻是溢出細微的呻吟。聽在耳里,連自己都嚇一跳。我的聲音,什麼時候這麼嬌柔了?
淺灰瞳仁驟然聚焦,射出的灼人熱度如同火炬。氣息更重,吻鋪天蓋地落下,似乎要吻遍每寸肌膚。今晚的他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第一次那麼主動,那麼熱烈。沒有猶豫掙扎,不再彷徨失落。他是如此開懷地享受著上天賦予人類最美好的一刻。我被他帶動著進入天堂,歡愉的呻吟無法抑制,隨著一波波的驚濤被一次次掀上浪尖。在他喊著我的名字進入最極致之時,淚不由自主滾落。我是如此痴戀這一刻的相連,不光是身體上,我們的心臟在不到十厘米的距離里一起劇烈地跳動著。我痴纏著用手腳捆住他,想起那首《藤纏樹》,我是藤,他是樹。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我跟著喬多羅的妻子阿朵麗在集市上轉悠,好久沒有出過院子了,我愛熱鬧的個性被這個集市吊得高高。蘇巴什的集市每隔十天一次,附近村莊的農戶和王城的商人們都會趕來。露天的集市熱鬧非常,各種商品琳琅滿目。手工打磨的銅器,自製的木器,羊毛披肩,精緻的割肉小刀,看得我眼花繚亂。我在新疆旅遊時去過喀什的大巴扎,現代的巴扎已經成為每天都開放的農貿市場,有專門的大樓,一格格的商鋪。雖然人也很多,但總不如我眼下見到的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集市原汁原味。我驚嘆著蹲在一個女人的攤前,她賣的是手工刺繡,雖然不如王宮裡御制的精緻,圖案卻別有一番龜茲風味。我幾乎把每一塊都研究了一遍,直到被阿朵麗大嫂拉走時,我才買了三塊。
「夫人,求求你沒有用的東西就少買點,不買的東西就少看點吧。這樣下去,天黑都逛不完啊。」
呵呵,能理解阿朵麗大嫂的牢騷,我手上的東西已經提不動了。唉,職業習慣太難改了,這些日常用具在我眼裡還是習慣性地當成文物。被阿朵麗大嫂抱怨,才猛然醒悟,我既然不打算回去,收集這些就沒有意義了。
「好好,我不亂花錢了。」深刻檢討,趕緊做乖巧狀。
「這才對嘛。」阿朵麗大嫂滿意地點頭,回頭又不見我了。環顧一下,我又蹲在了一個賣紅柳編製的籃子攤前東摸摸,西看看。阿朵麗大嫂的臉色怎樣,自然不必我細說了。
這些天阿朵麗大嫂可忙了,因為多了一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徒弟。一個禮拜以來,我都窩在院子里,有時弗沙提婆夫妻會來看我。大多數空閑時間我都在學古代的生活常識。我跟著她學洗衣做飯,學如何揉面做饢。前兩次穿越,我的目標明確。要考察的東西太多,哪裡顧得上這些柴米油鹽,反正也有人伺候。可是現在,成為他的妻子也意味著我得盡量低調,而且希望融入古代生活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我急切地想學會這個時代女人需要的一切技能。所以,就從我最拿手的做菜開始。
在現代,父母上班忙,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自己做飯,一步步摸索,到後來能炒得一手好菜。想著可以做飯給羅什吃,我躍躍欲試。結果我一個下午在廚房裡搗鼓,出來時灰頭土臉。幸好有阿朵麗大嫂幫忙,不然,廚房都會被我燒了。因為到了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灶頭旁,太熟悉微波爐燃氣灶脫排油煙機的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看著半天鍋沒熱,我就加了好幾塊柴禾,結果火太旺時我又無法像燃氣灶一樣調節,紅燜羊肉黑成焦炭。炒青菜時,對於古代的粗鹽沒有手感,不知放多少合適,結果鹹得發苦。總算做蛋湯時吸取了教訓,能入口了,卻遠不如我在現代的水準。悲哀地發現,原來我所謂的好手藝全靠色拉油、雞精、還有各種已經配置好的調料。
羅什從來不吃晚飯,他有過午不食的戒律。可是那天他回來時正看到我滿臉炭黑地準備倒掉那些菜,他問明了以後一直樂呵呵的,說不能浪費,叫阿朵麗大嫂給他打包,第二天帶去寺里當中飯。第二天晚上看見他帶著空碗回來,我簡直羞得無處擱臉,但願他沒吃出毛病來。同時暗暗下決心,為了羅什的健康,一定要好好學習。於是阿朵麗大嫂身後就這樣多了一個跟班,在大嫂看起來很白痴的問題,這個跟班還虛心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來。
我和大嫂終於逛完集市,兩手提滿東西,一邊聊天,一邊往家裡走。走到門口時我們都愣住,停下腳步。
幾個呂光的士兵正倚在院子門口,看見我們時,立刻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