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紹令人扛來了幾十筐饅頭,饑民們如惡狼般撲來。沒有力氣的,在地上爬著領到饅頭。咀嚼的聲音沙沙作響,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嚨一口氣上不了。無人幫助,等我們發現時,竟已活活憋死。呂紹沉著臉宣布了呂光分田地麥種的號令,要求流民們五日內登記,即刻回鄉耕地。
沒有感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著去領麥種的。我抱著狗兒等在登記處,一天下來,沒有見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聽,也無人知道。我又去找段業,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冊。找了很久,終於看到被一條紅杠划去的幾個字:敦煌柳園,魏長喜。
抱著狗兒回家,一路上盡見已領了糧準備回鄉的人。站在路邊仔細打量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女子,希望能見到狗兒的娘。他已經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色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活下來的人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隻影單,眼裡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戚。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著這首蒼涼的詩,彷彿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險峻山路躑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凄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發現,兩百餘人走了一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裡,我哄著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發現,終於無須再跟人同擠一間卧室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他漱洗。這是呼延平費了一個下午在城外到處尋來的柴火燒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後,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後,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麼?」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聲音清冽如冷泉:「艾晴,還記得饑荒剛起時,我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么?」的fe
我嘆氣,他還在想這件事。「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
他柔聲打斷我,眼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只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只救得兩百人。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存活至今。」
他舉起骨節纖細的雙手,將手反覆仔細地查看。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著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迎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流民謀得立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稜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著凄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
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說:「再如果,我能說服呂紹放棄關閉城門之舉,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轉身面對我,嘴角依舊掛著凄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歷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
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益之說。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擋車,豈不可笑?」
「羅什……」的e8
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日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后說:『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何不懸面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沖霄,鳴唱而絕。」
他對著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得。環顧四周,只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這些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么?」
淚水湧進眼眶,酸楚沖鼻。他這樣品性高潔不染俗塵之人,若不是親眼目睹苦難,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這些逼不得以的取捨?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嘆口氣說:「依附苻堅的名僧釋道安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你以前在西域受盡尊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龜茲王室是你強大的後盾。整個西域以佛教立國,出身王室的你,自然無須考慮要依附權貴達到宣揚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與西域完全不一樣,你的優勢到了中原便消失殆盡。這裡本來就佛法不興,無人理會你的背景,沒有權貴來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裡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撫摸他皺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漸深的皺紋。
「羅什,你該向佛陀學習。他與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國的王室成員。他在全民皆信婆羅門教的天竺傳揚佛教,比你在佛法不興的中原傳播更加困難。你現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只有五名弟子。他為達理想,用心良苦。」
停頓一下,回憶著看過的資料:「對上,他結交國王。瓶沙王之子阿闍世弒父自立,向佛陀懺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對中,他聯絡商人,爭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給孤獨長者贈送的袛林精舍。對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羅請他吃飯,並送花園,佛陀亦欣然接受。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對佛陀如何傳法感興趣的親親具體可參考季羨林的《論釋迦牟尼》)
手指交纏進他的手,微笑著告訴他:「佛陀三十五歲得道,傳法四十五年,至八十歲滅度時,最多也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現在就算在中原,也絕對不止五百僧眾。十六年後,你在長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後,北魏滅蒙遜的北涼,就遷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見,不過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發展。」
「所以,你不是孤獨的鸞鳥。你有我,有一心追隨你的弟子們,有整片在思想上仍是荒蕪的苦難大地。不來中原,你只是綠洲小國里一個受人尊重的高僧,時間的車輪滾動,你便消失在歷史長河中。這片佛法不興的地方,反而是你發展的舞台。這裡更需要你,只要你能忍受一切從零開始。」
「艾晴……」他嘆息一聲,眼裡的孤獨飄遠,目光漸回暖,將我揉進懷中,聲音不復哀傷。「你總能讓羅什在最迷惑之時走出困境。從零開始,好,羅什從今日起一切從零開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
他看向我,溫暖的笑意浮上清癯的臉龐:「得你為妻,定是佛陀之意。」
他貼到我耳邊,輕聲低喃:「謝謝你,我的妻……」
我被呼入耳中的熱氣惹得有些臉紅,定一定神,想想還是得告訴他:「可是呂氏父子與你交惡太多,他們也不是可依託之人。你在涼州十七年卻記載寥寥,也說明他們與你格格不入無法相容。」
他微微昂頭,摟住我的腰,手臂上傳來堅定的力量:「那我就等,等到有君主能聽我之言善待百姓,能助我完成傳揚佛法的使命。」
「等到姚興聘你為國師,還有十六年呢。」
適才的苦笑變成一貫堅韌淡定的微笑,削尖下巴擱在我頭頂,潤澤的略低中音傳入耳中:「不過十六年而已。等,對羅什來說不是什麼難事。羅什可以韜光養晦,等到那一天。」
感動莫名,卻無法言語。只能用雙手圍著他的腰,緊緊地將自己與他貼合成一體。「我陪著你,我們一起等……」的82
「好……」
他撫摸著我的頭髮,輕輕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艾晴,姑臧城內沒有一座像樣的寺廟,我早就想募捐籌建了。今日在城南那片災民集中的山上,羅什有了個想法。」
他思索一下,說道:「羅什想在那裡建石窟寺,以超度那些死於饑荒者早日脫離苦海,轉投他世。」
「好啊。」我抬頭看他,為這個想法而高興。這樣,他便有了目標,這麼多年便能支撐下去了。
「不如明天我們就去拜訪李暠吧。如果他能像給孤獨長者那樣送個園子,再用億萬金錢鋪滿園,那就一步到位了,哈哈。」說道後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敲一下我的腦門,也不禁失笑:「這怎麼可能?他能捐助便不錯了。」
我揉一揉腦門,終於讓他開心起來了。我憧憬著,熱切地搖著他的胳膊:「我們還可以去找杜進和段業,讓他們也捐錢。」
看到他又恢復了自信,滿心喜悅。今天早上在城外山崗流的鼻血,不是什麼預兆,我不過是太累太恐懼了而已……的24
我們在李暠家中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李暠對我們非常尊敬,神情中能看出他始終有絲歉意。羅什將來意告訴李暠後,他果真贊同,不住點頭:「法師這想法甚好。那天梯山的確是……」
我突然「啊」一聲,叫喚起來:「李公子,你說那山叫什麼山?」
李暠有些莫名:「叫天梯山。」
「可是,不是叫饅頭山么?」
「那是百姓俗稱。真正山名為天梯,是前涼張軌所起。只不過百姓多年叫慣了,一直未改口。」他奇怪地看我,「夫人為何對此山名如此感興趣?」
「啊?呵呵,沒什麼,好奇而已。」我訕笑著喝茶,不再言語,讓羅什與他談具體細節。
現在才知道,我們一直跟著百姓叫的饅頭山便是歷史中有記載的天梯山。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因為戰亂太多地震頻繁,雕刻壁畫保護不力,在現代並不出名。但卻是中原地區第一座石窟寺,意義深遠。北魏滅北涼後,將大批僧人遷到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一批開鑿石窟的工匠和雕塑家、彩繪家也一同東移,成為大同雲岡石窟的技術力量。後來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洛陽的龍門石窟,也承襲了涼州模式。的32
涼州的僧人除遷平城外,還有一部分向西遷往敦煌,莫高窟的開鑿也深受天梯山石窟的影響。所以,天梯山石窟說是中原石窟藝術的鼻祖也不為過。可是,一個疑問湧上心頭。我記得天梯山石窟是公元412年,蒙遜由張掖遷都至姑臧後下令建造的。據說是蒙遜母親病重,蒙遜為了祈福,特在窟中為其母雕鑿五米高石像一尊,形似泣涕之狀,表示懺悔。
種種記載表明,羅什的籌建工作並沒有成功,反而是蒙遜完成了羅什這個願望。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羅什現在就有了這個心思,卻在姑臧十六年都沒有建成?沒有任何史料可以推測的我,也只能幹瞪眼。看著羅什神采飛揚地為李暠描繪石窟寺的未來形制,思量許久,還是不想告訴羅什。他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目標,我不想破壞他的心情。
想起蒙遜,不由暗暗吐口氣。呂光回城當日,杜進和段業就給我們送來了糧食和生活必需品。所以,我便不再去蒙遜家中教課。本來去他那裡就是為了糧食,現在不愁吃了,我就不想再每日戰戰兢兢地與一個比狐狸還狡猾的人相處。可是,心下知道,他絕對不會就這麼輕易算了。也許,就這幾日,便會與他再交鋒吧?
我們從李暠家中出來,走過鼓樓時,看到還有不少神情凄慘的流民在排隊。今天是最後一日辦理流民登記領糧,呂光的兒子們都不在,只有呂光弟弟呂保的次子呂超在監督。呂超剛二十齣頭,跟他的堂兄們相比,心機更深。呂纂篡位不到三年,呂超便將呂纂殺死,扶持自己的親哥哥呂隆登上王位。想起《晉書》里記載的關於羅什預言呂超殺呂纂,不禁失笑。
羅什低頭問:「笑什麼?」
我湊到他耳朵邊輕輕說:「史書記載,你與呂纂下棋。呂纂吃了你一子,說『殺胡奴頭』。你回答,『是胡奴殺你頭』。」我對著人群中的呂超努努嘴,「呂超小字胡奴,所以這段記載,便成了你咸善陰陽的證明。」
羅什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呂超,無奈地搖頭苦笑。
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呼延平。我這幾天抱著狗兒在登記處等他娘,卻一直沒有結果。今天要去李暠家,便請了呼延平幫忙來此等候。他也看到我們,向我們走來。
「法師,夫人!」他對著我們作揖,抬頭時一臉沉重,「夫人,剛剛有人說是秦素娥的同鄉,嚴某打聽到了狗兒娘的下落了……」
「怎樣?」我急切地問。
一絲不忍飄過他敦厚的臉,輕聲說:「已經……餓死……」
閉一閉眼,偏過頭去。還是這個結局!才兩歲的狗兒,成了孤兒。
手被握住,是羅什,溫暖地輕語:「艾晴,我們收養狗兒吧,這也是他娘的希望。」
我點頭。狗兒是我們收容的年紀最小的流民。這一個多月里,我也對這個瘦弱的小嬰兒更多關心。教他說話走路,看他對我越來越依賴。如果我無法懷上自己的孩子,那就讓他做我們的孩子吧。
呼延平接過羅什手中李暠贈給我們的糧食,扛上肩膀。我們正要往回走,看到呼延平對著我們欲言又止。
「法師,夫人,嚴平一家老小……」他停頓住,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
「嚴兄莫愁,你們非是流民,無須搬走。」羅什看出他的心思,先說了出來。
我笑著補充:「戶籍也不用擔心,我會托著作郎段業幫你們辦好的。」
他大喜過望,質樸的臉上顯出感激:「法師和夫人大恩,嚴某實在無以為報。但有驅使,嚴某定萬死不辭。嚴某會儘早找到住處,以免過多打擾法師和夫人。」
羅什溫和地回答:「嚴兄何須客氣,羅什與妻早將你們視為一家人,但住無妨。你們流離多年,也該有個安定些的地方停駐歇腳。」
呼延平嘴裡不住說著感激的話,一面跟我們朝家的方向走。沒走幾步,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大喊:
「呼延平!」
我們迅速回頭,看見流民群中有個人指著呼延平大喊:「你是呼延平!你居然還活著!」
呼延平的臉霎時變成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