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前日那個姓鄭的太監陪同下將宮裡可以行走的地方都參觀了一遍,即使只是一小部分,也走得很累,不窺視五百年歷史的未央宮。有外人在,我不好畫素描,只能在心中默默記憶。回到居所已是下午了,突然看到院子里多了好多人。仔細一看,正是其餘九名被赫連勃勃虜走的涼州女子,我一直在想如何解救的呼延靜赫然在內。
九名女子見了我,齊刷刷的拜又齊刷刷的喊:「夫人!」
我嚇了一跳。她們都認識我,卻這樣正式地拜見我,肯定之前受過什麼指示。我覺得有一張漂亮的臉很陌生,仔細看,不是一路到逍遙園的女子。再一數,是十名不少九名。
我問一旁的太監,他告訴我是筆下派人送來的。正想問,突然聽到紛亂的腳步聲傳來,然後一個太監拉長聲音高呼:「陛下駕到!」
院內的人全部跪下,我不好搞特殊,也趕緊跪了下來。姚興拉住羅什的手臂,大笑著進院門。寬大的袖子一揮,讓我們起身。姚興和羅什身後,除了僧肇,還有三位漢僧,兩位四十多歲,一位稍年輕些,應該就是昨晚羅什跟我提過的竺道生,道融和僧叡。
羅什看到院中的眾女子,吃驚地問:「陛下,這是……」
「這十名女子便是涼州來的,屈孑送來以充宮伎。國師不是要尋故人之女嗎?朕就把這十女全部送與國師,除了故人之女,其他九女可留下侍奉國師。」
羅什合掌一鞠:「陛下萬萬不可,羅什只需要故人之女,其餘女子,並不需要。」
「國師莫要推辭。」姚興對我看了一眼,轉頭勸羅什,「國師之妻不是無法妊娠嗎?那就收下這些女子做妾室,讓她們誕下絕世麟兒。國師聰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遺世,怎可使法種無嗣?」
羅什苦苦拒絕,言辭懇切:「陛下,羅什乃僧人,本不該有紅塵俗世之羈絆。與妻是因緣未了,這已是對佛祖的大逆,又怎能再有妾?」
「國師乃率性之人。十多年前便已破戒,廟堂之上都可公然索妻,收妾室又有何不可?不過是為傳法種,大乘佛法亦講方便權益,此與國師向佛之心無損。」
姚興晃著腦袋,向正堂走去。羅什趕緊跟著他身後,繼續苦勸:「陛下,長安僧人若是知道,羅什不怕被人詆毀,但怕有人要學樣啊……」
姚興停住腳步,臉沉下來:「何人敢詆毀國師,朕定不饒他。無國師之大智慧者,沉溺男女愛欲便是對佛不敬。若是有學樣,朕自有刑法伺候。」
唉,我心裡感慰,對自己編一套謊言自圓其說,然後用強權的髮式阻止他人,果真是帝王的行徑啊。
「陛下……」羅什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國師!」姚興的聲音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朕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過。」
看羅什還要拒絕,我急忙上前一步弓身行禮:「妾身代國師謝陛下之恩。這些女子,妾身定好好以姐妹相待。」
姚興心情倏然轉好,大笑著:「哈哈,還是國師夫人明理啊,賢淑有婦德。那好,朕就將這十名女子交與夫人,日後與夫人一起侍奉好國師。」
羅什蹙眉看著我,我對他微笑,暗示他不用操心,一切交給我。羅什終於不再多說,與姚興,僧肇,還有新收的三名弟子進入主屋。
我則帶著那十名女子去安置住處。帶到屋中,看他們一臉迷茫與擔憂。尤其那個我不認識的女子,臉色蒼白得可怕。
我柔聲說:「諸位妹妹莫要擔心。我知道大家都是隨親人從涼州而來。親人見不到你們,定是牽掛。國師乃慈悲之人,會助大家與親人團聚。尋得親人團聚。尋得親人後,國師以禮相贈,讓大家走。」
有幾個女孩面露驚喜,忙不迭地對我道謝。突然,那個我不認識的女子推開身邊的人,向門口衝去。撞到門檻,踉蹌一下,扶著門便嘔吐起來。我上前扶起她,讓其他女子端杯水進來。
她就這我的手呵叻幾口水,終於評定了些,臉色不再蒼白。仔細打量她,也就是六七歲,玉雕般精緻的五官,細膩的肌膚,裊娜的身姿,在十名女子中,最是美麗動人。
「夫人剛剛說放我等自由,可是真的?」她喘息未定,睜著有些紅腫的大眼睛,期許地望向我。
「自然是真。」
她突然跪在地上:「初蕊謝過夫人。不知夫人可否讓初蕊現在就走?」
這麼急?我點頭:「那我著人送你回家。」
她驚恐的連連搖頭:「不需要撈飯夫人。初蕊對路很熟,夫人只須給初蕊出宮門的文牒即可。」
她這麼急著走,又不肯讓人護送,恐怕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出去找到鄭黃門,讓他送她出宮。她道了謝,一刻不停地走了。
剩下的女子面面相覷。我讓她們先安心住下,將自己親人的信息報給我。看看是否能用羅什的影響力幫她們找。否則,現在她們出了宮,人海茫茫,上哪裡去尋親?赫連勃勃都可以公開搶人,長安街頭到處是頭插草標賣身之人,恐怕姚興治下長安也不是那麼安全。
她們大都年紀很輕,沒什麼主意。聽我這麼說,自然稱好。我登記她們親人的信息,寫到最後,只有兩名女子一直沉默不語。其中一位是呼延靜,兩以為女子嬌小玲瓏,十七八歲,鵝蛋臉上有著俏麗的五官。容貌只比剛剛離開的初蕊稍遜一籌,也算出眾。我記得她叫燕兒。
問燕兒家中情況,她垂頭告訴我,家中唯有母親,逃難時身染重病,已經離世,她無一個親人在長安。說話間她跪了下來,哭得梨花帶雨,懇請我將她留下。我自然答應。心裡想著:日後,為她安排一門好親事,也算對她離世的父母有個交代。
呼延靜一直在旁默默打量我,似乎有話想說。我笑笑,現在可以有時間安排她了。
我將呼延靜帶到另一個無人的房間,笑著開口:「靜兒,你已經認出姑姑了,是嗎?」
她大驚,再次仔細打量我,不可置信地問;「你,你真是十六年前在姑臧救我的姑姑嗎?」
我笑著點頭。她當年已有九歲,應該比慕容超有更多記憶。
她眼圈一下子紅了,拉著我的手急急地說:「第一次見姑姑,便覺得面熟,可是聽說姑姑在我們走後不久仙逝,所以靜兒不敢相認。近日見到法師,再見到姑姑,靜兒已是滿心疑惑。只是姑姑看上去如此年輕,靜兒一度尋思,是否法師找到一個面貌相像之人。否則,姑姑怎會一點未老?」
我笑笑,轉移話題:「靜兒,恭喜你跟超兒成親。姑姑都沒有準備賀禮呢。」
她臉倏地變紅,囁嚅著:「姑姑如何得知?」
「因為姑姑昨日已經見到你的夫君了。」
「超兒!」她猛地抬頭,又驚又喜,急得拽我的袖子,「他在何處?」
看她兩眼放光,神色焦急,忍不住打趣她:「你要是答應早日生個孩子讓姑姑抱,姑姑就帶你去見他。」
「姑姑!」她跺腳,連耳根都紅透了。
鄭黃門回來後,我再讓他陪著我和靜兒出宮。姚興還在主屋中高談闊論,不時有它的哈哈笑聲傳出。我搖頭,看著陣勢,不到晚飯時分,姚興是不會走了。
出了宮門,鄭黃門告訴我,剛才那名女子只讓他送到宮門。本來鄭黃門看她經常嘔吐,身子孱弱,想送她。她卻堅持不讓,自己走了。
「姑姑,那名叫初蕊的女子的確很怪。」靜兒皺著眉告訴我,「你那日逃走後,王嬤嬤尋不到你,氣急敗壞卻無法可施,只得帶著我們救人進了樂坊。這些日子,我們都在習舞。初蕊比我們早一個多月進樂坊,也是那個動不動就砍人手腳的劉將軍所送。本來她如此漂亮,又能歌善舞。若有獻舞的機會,定可被陛下看中。可是陛下卻因為法師到來突然移了興緻,連著兩個多月不曾看過歌舞,只管聽法修心。
「這十幾日,我與初蕊同居一室,她經常莫名嘔吐,吃不下飯,卻半夜三更偷偷起來吃酸棗。」靜兒貼在我耳邊輕聲說,「姑姑,她該是有孕了。」
我微微點頭。她這麼急匆匆走,難道是找那個男人了?「那她為何會被送來?」
「那是因為姑姑你呀。」靜兒偷笑,挽著我繼續放低聲音說,「今日突然接到陛下旨意,要王嬤嬤將劉將軍所送的十名涼州歌伎送到法師居所。王嬤嬤驚慌不已,便將初蕊充入湊十人之數。」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這麼說話,已經到了慕容超住的破草屋。正要進屋,聽得有人喊:「姑姑!」
回頭看,慕容超正興沖沖地朝我們奔來。夕陽投射在他背上,將高大的身子拉出纖長的影子。金色的光輝剪出俊氣非凡的輪廓,一旁的呼延靜,痴痴地盯著這身影,已經呆了。
奔到我們面前,他猶自喘著氣,袖口上卷,露出肌文緊繃的手臂。看到呼延靜,先是吃了一驚,繼而開心地抱住她轉了一圈,嘴裡大喊:「靜姐姐,你回來啦!」
我笑咪咪地看著這小兩口。呼延靜滿面通紅,輕輕掙扎。慕容超放開她,看著我,搔搔頭皮,樂呵呵地笑:「今日幫人搬貨,賺得二十文錢。超兒現在去買菜,今日請姑姑好好吃一頓。「
我叫住他,掏出一塊碎銀子:「多買點好吃的。」
他一愣:「哪裡用的了這許多?」
我不管,死活塞給他:「你母親呢?」
我讓鄭黃門回宮告訴羅什,今晚依舊在故人家吃飯,本來想去酒家,怕他們覺得太過浪費,便在破草屋裡跟娉婷和靜兒做飯,娉婷十指都被胰子泡得蛻皮,粗糙的手,早看不出來這是之前只需握筆的管管玉蔥。慕容超買了塊五花肉,燉成紅燒肉後他們三人吃的無比香甜,超兒告訴我,他們已經兩年沒碰過肉了。我不愛吃油膩的東西,但看到他們那麼開心,自己也很開心。
看著他們一家子其樂融融,我突然心生感慨。如果慕容超沒有野心,他們就能夠一直這樣下去。雖然清貧,卻平安是福。可我明白,他不會甘於這樣被人踐踏在腳底的生活,遲早會走上他選擇的那條不歸路。雖然登上了王位,確實風雨飄搖的一個弱小國家,劉裕滅南燕,將他俘虜,在建康斬首示眾。眼前這個帥氣的年輕人,八年之後便會身首異處。
「姑姑怎麼了?」
我醒悟過來,剛剛對他看了太久。夾了塊紅燒肉放進他碗里,打哈哈說:「超兒長的太俊,連姑姑看了都要流口水啦。」
他臉上一紅,拿起最後一個饅頭蘸著紅燒肉的湯汁大口咬。他用饅頭刮著盤底,連最後一點汁水也不放過。我暗自吐氣,但願他沒看出我剛剛眼裡流出的哀傷。
晚上慕容超照例送我回宮。他很是興奮,一路都在無意識地哼歌。我終於從他那奇怪的調子里聽出,這是當年我教給他和靜兒的《親親我的寶貝》。他居然唱得那麼難聽,真是糟蹋。我嘆氣,打斷他,然後唱正宗的給他聽。
月朗星稀,清亮的月光下極少行人,周圍寂靜無聲,空氣乾淨清新。我輕輕唱著歌,想起自己老是拿這首歌逗小孩,羅什,弗沙提婆,求思,泳思,呼延靜,還有眼前的慕容超。一幕幕往事隨著歌聲在腦海中回放,感慨萬千。我也到了動不動就愛回憶的年齡了。
他聽完一遍,驚詫地說:「這歌超兒只是腦中有模糊印象,卻一直不記得是誰教的,原來是姑姑!」
他央求我再唱一遍,我再唱時他輕輕跟著我哼,嘴角噙笑,似乎想起來了什麼童年樂事。這樣的場景,快樂的他,真的很溫馨……
「你不過是個歌妓,居然妄圖進我將軍府。」一個冰冷的聲音打斷我的歌聲。前方是個闊氣的府邸,燈籠照亮了門口的一男一女。我大吃一驚,趕緊拉著慕容超躲進一邊的巷子。
偷偷探頭出來看,這裡正是昨夜經過的「驍騎將軍府」。燈籠昏黃的光照著男人高大的身影,雖帥卻充滿戾氣,是令人心驚膽戰的赫連勃勃。那個不停哭泣的女人,柔弱的讓人生憐,是我今天剛見到的初蕊。
「勃勃,我在你府門口等了那麼久,就等來這句話嗎?你怎可這麼狠心,我已有了……」
「有了什麼?」他斜眼看她,滿臉不屑,「誰能證明?你壞我大事,竟然還敢上門來要我收你。」
她用發抖的聲音說:「你就不怕我去告訴陛下……」
赫連勃勃拽著她衣襟,一把將她拉到胸前,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冰冷徹骨的聲音響起:「陛下會信你還是信我?初蕊,跟我玩這些手段,你還想要小命嗎?」
他冰冷一笑,突然將她向後推。初蕊較弱的身子踩到台階,尖叫著往後倒。我用最快的速度竄出,在她倒下之前接到她的身體,然後我自己在她的衝力中也跌到地上。我扶住趴在我身上的初蕊,首先想到的是:型號沒傷到她肚子里的孩子,緊跟著想到:我這是第一次給人做墊背,腰怎麼這麼疼啊。
超兒趕到我身邊,先把初蕊從我身上拉起,再趕緊扶我。我齜牙咧嘴地站起,雙手扶在腰後拚命揉。超兒著急下也伸手到我腰上,幫我推拿著。
「是你!」赫連勃勃走下台階,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打量我,鼻子里哼氣,「你倒是這群涼州女子中最有手段的,居然有膽跑到寺里勾引那個老和尚,老和尚現在比朝廷中任何人都受寵,雖然老了點,你攀上他,倒也得了榮華富貴。我該叫你什麼?國師夫人……」
當時他陪著姚興在草堂寺聽法,羅什跟我相見的情形他也看到了。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我看著他眼裡兇殘的戾氣,氣得渾身發抖。這個齷齪的小人!
他看了一眼我身邊的慕容超,突然用粗糙的手鉗住我下巴:「你還真是有本事,又勾搭了一個鮮卑小白虜。」
「放開她!」赫連勃勃的手臂被握住,慕容超擋在我面前,用高大的身軀護住我。
赫連勃勃使勁甩開慕容超的手,冷笑著說:「小白虜,她年紀比你大吧?她從和尚那裡偷了多少錢養你?」
「你這無恥之人,滿口污言穢語!」
慕容超出奇地憤怒,衝上前跟赫連勃勃扭打在一塊兒。兩人身形差不多,年紀也相仿。赫連勃勃受過正規的騎射武藝訓練,但慕容超自小干慣體力活,戾氣卻比他大。一時半會兒分不出高下,倆人倒在地上撕扭,我無法拉開他們,只能幹著急。哲理詩赫連勃勃的府邸,他的僕人們很快就會聽到動靜,到時候慕容超寡不敵眾就慘了,而且此事的赫連勃勃是將軍身份,慕容超還只是一介平民,根本無法跟他抗衡。
赫連勃勃正騎在慕容超身上揮拳,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然後轟然倒下。慕容超莫名地推開他,拉起他的衣領就要揍,我忙叫住他:「超兒,還不快走!他府里馬上就有人出來了!」
慕容超醒悟過來,放下已然昏睡的赫連勃勃。我拉上呆立一旁的初蕊,三個人急忙往未央宮跑。
「初蕊,你在這裡安心養胎,直到孩子生下來。」回到居所,我沒來的及去見羅什,先將初蕊安置在一間獨立的房間。
「夫人相救之恩,初蕊感激涕零!」她眼帶淚珠,便要下跪。
我拉她起來,柔聲說:「你現在身子不便,不要太過焦慮,對孩子不好。早點歇息吧。」
她低著頭,語帶哭腔:「夫人,你不問我……身孕之事嗎?」
「我不問,每個人都會有難言之隱。」我能猜到父親是赫連勃勃,不過根據我無意中聽到的對話,恐怕不是偷情那麼簡單。
我走向屋門,跨出門之前,轉頭輕聲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無論發生過什麼,孩子是無辜的。」
她渾身一震,手撫摸上腹部,又開始低頭垂淚。我嘆口氣,將門關上。
我沿著游廊往我與羅什的卧室方向走,無力地捶著腰,渾身酸痛,步履蹣跚。今天一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我頭暈目眩。我一累便容易頭暈,都是白血病的緣故。突然看到前方游廊中有兩個人影,一個高大一個嬌小,月光在游廊中斜斜投入半壁光線,照亮了一角僧袍和紅裙。
有些尷尬,不知是哪個僧人在與一女子相會。輕輕隱到角落,心裡苦笑:今晚邪門了,怎麼盡做聽牆角的事情?
有個沉穩低沉的男聲在說話:「羅什的年齡足可以做你的祖父,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可如此不自重?」
是羅什!他在與誰說話?心一驚,額頭迅速冒出汗來。我躲在角落裡忐忑地探出頭。
紅裙向羅什挪進一步,羅什立刻向後退的更開。女子已經完全站在月光下,嬌柔嫵媚,看得出精心裝扮過。我捂住嘴,那是涼州女子燕兒!
「法師,夫人也與我們一樣,從涼州流亡而來。她既與法師相見在先,燕兒絕不與她爭正妻之位。燕兒今日見到法師仙容,便已傾心。只想終身侍奉法師,為妾也無妨。」
「莫要再說此話!」羅什厲聲喝,看看周圍,又壓低聲音,「你無親友可尋,羅什可暫時收留你。日後,為你尋門親事。但你若執意對羅什動這般心思,莫要怪羅什趕你出府。」
羅什說完,便不顧燕兒,大踏步向我們卧室走。燕兒愣住,氣惱地咬唇,絞這手帕,輕輕跺一跺腳,再環視一下四周,向另一邊走去。
我躲在角落裡發怔。一直到他們離去後很久,才跳著發麻的腳,做到迴廊的欄杆旁揉。一邊揉,一邊沉入回憶。
羅什清俊脫俗,氣質高貴,溫柔專情,堪稱完美。若是在現代,我肯定的每天膽戰心驚地堤防蜂擁而來的女人們。而縱觀他一生,喜歡過他的女子少的可憐,卻是因為他那特殊的不可逾越的身份。他從小出家,在西域被奉為神明。信佛的西域女子看他,是當成神,而不是男人,以不可褻瀆的心態頂禮膜拜。我若不是與他相識在少年時,稍晚上幾年,也無法與他有這段牽絆一世的情緣。
他與除我之外的任何女性都保持非常明確的距離,而與他同時代的女子卻難以達到他的思想高度,這也讓人對他望而卻步。他雖然從沒告訴過我,但我相信,即便少,當我不在他身邊時,也難保有其他女子對他有意。只是,從他對燕兒的態度上看來,他的心志之堅,四十年從未變過。
我與他共同經歷了那麼多,我們對對方是那麼了解,所以在感情上百分百地信任對方。無論中途需要等待多久,我們都相信對方不會有異心。
可是,之前還有希望在支持者他,等我長安一別呢?還有等待的必要嗎?
我的嘴裡湧出苦味,恍恍惚惚地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回房。羅什正戴著眼鏡在房中寫東西,看見我回來便趕緊讓我喝葯,我苦著臉喝完葯,神思還在恍惚,他開口問道:「艾晴,為何留下那些女子?」
我回答的有氣無力:「姚興既然已經不高興了,何必再觸怒他?」
看到我的疲態,他一雙手搭在我肩上,幫我拿捏。我閉眼,硬起心腸說:「羅什,我只能在此半年,你的雙生子——」
「艾晴!」他的手突然停頓,聲音裡帶著些氣惱,「此話何意?」
「羅什,我無法再有孩子了……」我睜開眼,嘆口氣,酸楚地說出這個我們一直知道卻一直迴避的話題。
他在我身旁坐下,將我的手放進自己的掌心中摩挲:「我們有小什,那麼聰明懂事的孩子還不夠嗎?」
「可是,史書上說……」
「艾晴!要怎樣說你才好?為何你老是執著於史書上如何記載?」他厲聲打斷我,胸膛有些起伏,「就因為那一句莫名的記載,你便擅自做主為羅什安排妾室嗎?」
我的心一陣絞痛,腦海中浮起燕兒嬌柔的面龐。說出口的話語沉重,讓我無意識地佝僂起身軀:「我很快就會回去了,你,你可以等我走之後再……再……」
他嗖地站起,扶住我雙肩,身體俯下,肅然正視我雙眼:「你告訴過羅什,在你們的時代,婚姻是一夫一妻,男子不可有妾。羅什既然娶了未來之人,自然要遵未來之法。你是我妻,羅什一生不背離,絕不納妾室!」
我苦澀地笑笑,吸一吸鼻子說:「羅什,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我的心,可是我走之後,就再無可能來見你了……」
他放開我雙肩,站直身體,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視著窗外的桃樹,沉思半響才出聲:「你這次來長安,羅什便已明白,這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聚。」
他轉頭面對我,蠟燭照亮了他眼眸中的淡定從容,淺灰深潭水波不興:「你雖未說過羅什能活到幾歲,但羅什自己明白,餘下生命已無多了。短短几年,要譯完那麼多經文,你以為羅什還能有心思想他事嗎?」
「你能伴我半年,讓羅什在剩下不多的生命中還能有更多回味,羅什已經心滿意足。」他向我伸出雙手,淡淡地笑著。
我站起身走向他。他牽我到胸前,圍住我的腰,將頭擱在我肩上,喃喃輕語:「不要再想什麼雙生子,那都是幾百年後刀筆之吏的無稽之談。羅什之妻只有艾晴,孩子只有小什。你們兩個,是羅什最親的親人。」
我鼻子酸酸,忍不住又想落淚。他在我臉頰上輕吻:「那些女子,既然是劉勃勃所擄,她們的佳人定在心急。明日我便請人幫忙尋找,送他們與自己的親人團聚。」
「你不怕姚興怪罪嗎?」
「羅什可對佛陀發誓:『絕不納妾!』陛下還能強求不成?」他笑一下,箍在腰間的手更加用力,將我緊貼著他,「再說,他也是一時心性,怎會每日來查問這些女子的情況?過一段時間,他也就忘了此事。」
我將袖袋裡的紙抽出:「這是那幾個女孩子的親人信息。」頓一頓,吸口氣,「有個叫燕兒的已無親人,不如暫時留下她吧。」
對於燕兒剛才的話,我心裡當然不快,可是不能因為這樣就趕他走。無論如何,她已無親人,我們不收容她,她一個女子,根本無處可去。
他臉色有些僵硬,隱約的不快迅速飄過。接過紙,折起放進懷中:「從明日開始,羅什要到長安大寺講說新經。我會請大將軍姚顯,左將軍姚嵩,幫我打聽這些女子的家人。」
他牽著我向床走去,將我按著躺上枕,板起臉訓我:「還有,為父以後不想再聽到今日這樣的話題了……」
「恩……」我老老實實答應,在他風輕雲淡的笑中徹底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