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門外飄進一聲喚:「晴姐,是我,娉婷。」
我叫他進來,首重的活計依舊不停,在補羅什一件袖口有些磨破的僧衣。他在我面前坐下,一直觀察我的表情。我不說話,等著她自己開口。
「晴姐,今日超兒對你不敬,娉婷特意來代她致歉。」
我嘆息,停下手中的針線活:「他告訴你了?」
娉婷點頭:「超兒不該如此輕薄你。你與法師的深情厚誼,矢志不渝。娉婷早在涼州便日日目睹,怎可能是超兒介入得了?他沒有跟我商量,便擅自作出此事,真的太莽撞了。」
我心中一凜,抬眼看他。她穿著布衣荊釵,面容蒼老,卻挺胸收腹坐的筆直,渾身依舊高貴典雅,申請落落大方。
「除了今日之事,其他的都是他與你商量而來?」
她緩緩點頭:「是我告訴超兒你在涼州時便有不凡舉止,你定能對超兒有所幫助。所以我讓超兒去求你,可是沒想到你不願幫他。超兒一時情急,才想到以身色誘。此舉雖不妥,他也實在無他法了。」她頓住,仔細看我的雙眼,「晴姐,娉婷看得出你對超兒的疼愛。你不肯幫他,定有原因吧?」
我偏轉頭,默然嘆氣。她緩緩站起,然後對著我跪下:「娉婷跪求晴姐,幫幫超兒吧!」
我愕然,急忙拉她。她不肯起來,只是倔強地跪著:「他早逝的父親,還有祖母,都將光復大燕的希望放在超兒身上。小叔無子,定也在盼著有慕容家的好兒郎來繼承大業。晴姐,娉婷不知你為何不願幫他,只求你看在我們受了二十年的苦,等了二十年機會的份上,幫幫他吧。」
看娉婷哭得肝腸寸斷,我心很亂。煩躁地問:「娉婷,如果他得到王位的結果,便是沒幾年便身首異處,你還要我幫他嗎?」
她呆住,低頭沉默半響。再抬頭時臉上浮現凄絕的笑:「要!」
她昂頭決然說道:「男兒應胸懷大志,怎可苟且偷生?他是慕容家的孩子,便要身負慕容家的重擔。如果命運真的如此安排,只要他自己選擇走這條路,我做母親的,便支持他到死!」
她的話鏗鏘有力,眼裡執著的光芒畢現,跪在地上繼續書:「你當初勸我: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我怎會不知呼延大哥為何家破人亡,我怎會不想以身相抱?可是,我不能嫁,我寧願辜負他……」
「為何?」想到呼延平二十年的痴情,禁不住難過。
「因為超兒需要一個清白的母親,這樣,慕容家,還有小叔,才會接納他。」
我猛地看向她。破舊的衣裳,蒼老的容顏,卻在跪著時也挺直腰桿。嘴角一絲凄絕的笑,卻神色斐然。突然明白了慕容超身上近乎瘋狂的偏執從何而來。
本來還想問她:如果超兒拋棄母親和妻子,獨自一人去追逐那個王位,她可願意?現在發現,沒必要再問這個問題了。這個執著的母親早就做出了選擇。
「娉婷,你容我考慮一下。明日早上答覆你。」我有些淚,踱步到窗前,眼望天空,藍天下飄著棉絮般的雲朵,沒有一絲風,悶熱的空氣籠罩周身,憋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怎麼?有心事?」晚上羅什回來後看到我一直心神不寧,坐到我身邊,將大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將慕容超還有娉婷來求我之事都告訴羅什,只是隱去了早上慕容超的色誘,說完後重重嘆氣:「羅什,你說我怎麼辦?我到底該不該指點他?」
「艾晴,你告訴與不告訴,結局是否會不同?」他沉吟片刻問我。
我搖頭:「我四次來一千多年前,參與進了歷史,卻沒有改變任何東西。我再想,是因為我來了,所以歷史才是我後世看到的那樣嗎?如果我沒來,那歷史會怎樣書寫?」
「可是你還是來了。」溫潤地笑,摟緊我的肩膀,「一切為因緣之果。你說慕容超執著,你自己不也在執著一念嗎?既是緣定如此,你何不放下執念?」
我看向他溫柔笑著的臉龐,突然心生感嘆。當年他對於我教蒙遜《君主論》那麼反對,現在卻讓我以平常心來看待慕容超的偏執。他的性子,真的被殘酷的現實磨圓了很多。
靠上他的肩,閉眼休息。這些天,我總是容易累。算算日子,離我再次作別只有不到兩個月了……
我走近慕容超房間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娉婷和靜兒自從隨我們來到逍遙園後一直在廚房幫手。羅什在寺里,我便每天和他們一起吃飯。今天,他們幾次來叫我吃飯我都沒答應。在房裡發了很久的呆,終於下了決心。
靜兒趕緊給我盛飯,我坐下,看著面前擺放的碗筷,毫無胃口,面無表情地對著慕容超說:「我會幫你,但有個條件。」
慕容超欣喜若狂,忙不迭地點頭:「姑姑有任何條件,超兒都當應。」
我瞥他一眼,吸口氣緩緩說道:「你達到目的後,便與家人搬離此處,我不再是你姑姑,你們一家與我和法師,從此路人相見。」
慕容超驚呆了,戰慄著嘴唇喊出:「姑姑……」
「靜兒,我們出去。讓國師夫人與超兒相談。」娉婷嚴肅地拉著詫異莫名的靜兒走出去,輕聲帶上門。
「姑姑,要不要先吃點飯?」他坐在我對面,夾了塊紅燒肉放進我碗里,小心地說:「你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搖搖頭,看著滿臉期待的慕容超,心情很差。與他相處這些日子,我也早就感覺出來慕容超其實並無多大智謀。所以他自己想不到周全的方法認親,只能一遍遍從我身上打主意。他身上唯一的長處,便是執著堅忍。
「姚興馬上回來逍遙園看法師譯經。你在此之前先去找個官員,隨便誰都行,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必定會有人想借著你陞官,消息不日便會傳到姚興耳中。」
他果然疑惑萬分:「姑姑,為何要堂而皇之地召告我的身世?」
「為了讓你叔叔知道你的存在。」我沒胃口吃飯,只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你直接去找叔叔,路途遙遠,兵連禍結。到了青州,你也很難有機會見到他。即便見了他,只有一把金刀作證,他能相信你的身份嗎?當年你母親嫁給你父親時,你叔叔正隨苻堅征戰,他可從未見過你母親。」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讓你叔叔來找你。」我看著他,語氣無波,「你將自己的身世昭告天下,你叔叔自然會派人來尋你。」
「太好了。」慕容超高興地向我伸出手,看到我冷冷的眼神,又悻悻地縮回去。
我嗤笑。當我想明白了之後,他在我眼中,只是個可憐人,有野心卻不聰明,難怪會在佔盡先機的情況下被劉裕打敗。既然是他一定要選擇這條路,算是我把舊日的一點情分償還給他吧。
「先別高興地太早。你到門口去喊:『我是大燕皇帝慕容德之侄。』看看有誰會相信。」
「這……」他垂下頭咬嘴唇,「的確無人會信,那改怎麼辦呢?」
「鳩摩羅什法師。」我喝了口茶,緩緩說出,「你幼時曾在法師處避難,讓他證明你是慕容超。」
「可是,我叔叔並不認識法師,他會信法師之言嗎?」
「只要姚興信,就可以了。」我放下茶杯,看著他搖頭,他還真是沒有政治頭腦。不過這也難怪,他過去二十年一直在跟貧困作鬥爭,有誰教過他這些權術呢?
「你叔叔在姚秦定有細作,自然會將這個消息傳給你叔叔。」
他聽後一喜,想了想又小心說出:「姑姑,姚興知我身世,豈不會想利用我做餌,向叔叔要挾?」
「那是自然。」我點頭,總算還是有點頭腦,「他會表面封你做官,暗地裡派人監視你。一旦與你叔叔有任何利益衝突,他會即刻拘禁你,用作談判條件。」
他嚇了一跳,說:「那可怎麼辦?我沒有自由,如何去見叔叔?還是不要說明我的身世好了。」
我有些累,閉了會兒眼:「無須多慮。你先按我說得去做,然後我再教你下一步怎麼做。」
他乖乖點頭,看著我面前紋絲未動的飯,咽了咽嗓子:「姑姑,你不吃了嗎?」
我疲倦地搖頭。
他小心地看我:「要不,超兒吃掉吧。不可浪費……」
我怔住,心裡百感交集。將碗端給他。他開心地接過。几案上的菜還有些湯汁,他悉數倒入碗里,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他剛剛已經吃了好幾碗飯。再吃,肯定不是因為肚子餓,二是慣性使然。
與他相逢後,我一直忽略了他還有一個特點:決不浪費糧食!
只有經過長久貧寒的人,才會對糧食愛惜到吝嗇地步。這本是好事,可是正是愛惜糧食導致了他日後的慘白!
劉裕親自帶兵征討慕容超的南燕,從現在的南京渡長江往北穿過大半個江蘇省到山東,再穿過半個多山東省到青州,路途遙遠且艱險。當時,正是夏日,孤軍深入好幾百里,劉裕的行動簡直是完全違背軍事常識。
只要慕容超扼守大梘關天險,以逸待勞,然後堅壁清野,將地里的禾苗悉數毀去。晉軍求戰不得,又找不到糧食補給。如果慕容超再派奇兵襲擊晉軍後方,階段運輸線路,劉裕日後能不能做他的宋武帝,都會打個問號。當時,劉裕軍中也有人害怕,提醒劉裕莫要如此冒險。
劉裕為什麼敢這樣做?
就是因為他估算定了:慕容超絕不會毀掉禾苗!
果然慕容超選擇放劉裕入大梘關,出城逆戰,卻是不利。他退入廣固城中,被圍城半年。慕容超不肯降,突圍被捕。押解到建康後,劉裕將他斬首示眾。
鮮卑慕容家的兒郎們,在五胡十六國一百三十多年中亡國又復國,復國又亡國,前仆後繼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國家。從來沒有哪個家族能出如此眾多的帥哥美女,精英帥才。可惜內部的不團結,消耗完了這個家族最後一分力氣。慕容超身為這個家族最後一個皇帝,他的身首異處,為這種瘋狂的復國熱情,畫上了句號。
我定定地看著吃的正歡的慕容超,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幫他達到目的之後,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
六月初,姚興帶著文武百官包括赫連勃勃,到逍遙園看羅什譯經進展。慕容超在逍遙園內隨意尋到一名偏將,自爆身世,幾日後便被姚興得知。姚興召見慕容超,見他容止可觀,深以為異。不過姚興並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詞,對他的身世仍有懷疑。
慕容超說出幼時曾在法師鳩摩羅什家中避難。姚興向羅什問,羅什證實這年輕人便是當年差點胎死腹中的慕容血脈。
有了羅什的證明,姚興相信了,高興地要封慕容超爵位,還送了座府邸給他。沒想到慕容超一家剛搬進新家,幾天後便傳來驚人的信息。慕容超在路上與死對頭赫連勃勃相遇,雙方言語不和動起了手,慕容超被打成重傷,變成痴呆。
姚興派人來看視很多次,慕容超誰都不認識,母親妻子每日傷心不已。他瘋瘋癲癲地跑到街上行乞,被長安人輕賤,他卻毫無知覺。
姚興派人調查此事,得知了慕容超跟赫連勃勃以往的過節,深感可惜,責備了赫連勃勃幾句。一個痴人無法成為要挾慕容德的籌碼,姚興便不再理睬慕容超。
弟弟姚紹卻認為事出有異,勸姚興用爵位拘謹慕容超。姚興耐著性子又見了慕容超一次,卻被慕容超的痴呆相惹得心煩,說了句:「諺語有云『妍皮不裹痴骨』,這慕容超皮相漂亮,內力卻是爛掉的稻草,這諺語卻是妄語。」
姚興收回慕容超的府邸,對他從此不聞不問。慕容超和家人又回到從前的貧民生活,但他卻得以來去無禁。
自從慕容超搬出後,我與他們一家再無往來。六月底,初蕊的胎兒已近九個月了,我每天為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忙著做準備。因為知道自己無法再生育,對初蕊的孩子我很期待。可惜我在這裡只有一個月了……
羅什告訴我,姚興聽說龜茲每年七月初會舉辦盛大的蘇幕遮,很是嚮往。現在舉國安定,他打算效仿,在即將到來的七月舉辦蘇幕遮。這個消息讓我很是興奮。算算日子,我剛好可以待到蘇幕遮結束。
回想起在龜茲的蘇幕遮,那時身邊有弗沙提婆陪伴,那樣快樂無憂的日子已成追憶。當年活潑率性的青年,如今也已五十多歲了。不知他在萬里之隔的龜茲,是否一切安好,羅什看我唏噓,知道我在想什麼,笑著說,他會陪我度過這個蘇幕遮,讓我不帶遺憾地回去。
羅什與我都知道離別不遠了。可是我們都不願露出哀戚之色,反而是每日幸福地朝對方展露笑容。能夠再次相守半年,我們都心存感激,不該再多奢求什麼了。
夏日到來,終南山卻氣候涼爽,非常熟食。一個慵懶的午後,許久不見得呼延靜突然來尋我。眼睛又紅又腫,布滿血絲:「姑姑,求你勸勸超兒,他只聽得進你的話……」
她哽咽著欲言又止。我搖搖頭,表示對他的事情沒興趣知道。
她從袖袋裡抽出一塊帕子,遞到我面前,說道:「姑姑,他,他每日盯著這塊帕子……」
是我的帕子,那是我送給他擦汗。我再次搖頭,疲倦地說:「別再叫我姑姑了。你們一家與我,已是路人。」
我準備出門,呼延靜急了,攔住我放聲大哭:「姑姑將靜兒從宮中就出來以後,他……就從來沒碰過我……」
我一怔,旋即搖頭:「這個我幫不了你……」
呼延靜的聲音嘶啞,瞪著我,費力喊出:「姑姑,他是喜歡上了你才這樣的……」
我苦澀地看向這個為愛所苦的女子,平靜地說:「靜兒,在他心中,王位才是最重要的。他這麼做,心思很好猜。他在長安不能有孩子……」
呼延靜突然撐大無神的眼,呆了一會兒,又低頭哭泣。我嘆息,柔聲勸他道:「靜兒,你回去吧。慕容超的事情,我不會再插手。日後他會有別的女人,你也只能忍……」
「夫人,不好了!」我們收留的涼州女子,十四歲得咯修慌慌張張跑進門,差點絆倒,「初蕊突然大出血,負重胎兒有危……」
我一驚,顧不上呼延靜,抬腿便向初蕊房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