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對自己四歲時發生的事,能回憶起多少?我就不一樣。四歲時的記憶,在我,是道分水嶺。四歲前,家裡有父母和哥哥,四歲後,就只有我和父親了。
記得哥哥在院子里牽著我的手,不像以前一樣陪我玩,而是屏住呼吸朝父親和母親的房間望。那時的我想知道什麼,都會問哥哥。哥哥在我眼裡,什麼都會,什麼都知道。所以哥哥告訴我,母親已經不吃不喝六天了,為了要出家。
出家是什麼?
出家就是母親要搬出家。
趁哥哥不注意,我跑進房間。我想求母親別搬出家。可是沒看到床上的母親,卻看到父親捧著一縷褐紅長發在哭泣。看到我時,急忙把長發藏到身後,胡亂抹一把臉,要哥哥帶我出去。
我問哥哥,母親搬出家,為何連那麼好看的頭髮也不要了?
哥哥說,出家,就什麼都不能要了。
母親果然如哥哥所說的,搬出了家,什麼都沒帶。離開家時,母親是被抬出去的,躺椅上的母親臉色很差,一頭美麗紅髮不見了。突然覺得害怕,那樣的母親,我不認識。幾天後,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去王新寺,本來喜歡總是一身漂亮衣服的母親,卻穿著刺眼的袍子。印象中美麗的母親,再也看不見了。
從那以後,父親隔三差五就會帶著我和哥哥去寺里。母親好像變了個人,以前看到父親觸碰母親時母親總是笑眯眯的,現在,父親想碰她,她會躲,然後擺一個我後來才明白的合十禮。而我,當我想要母親抱時,母親卻猶猶豫豫。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會抱起我,眼裡流出我不喜歡看到的眼神。長大了後我知道了,那種眼神叫悲傷。而我,也不再纏著母親讓她抱了。
父親會帶著我和哥哥在寺里待一整天,聽那些跟母親穿同樣衣服,同樣沒有頭髮的人念我聽不懂的話。要我乖乖地坐著真是難受,實在沒辦法了我也只能睡覺。可是,哥哥就不一樣。他能很認真地聽,結束後居然能跟那個老頭講他聽到的東西。老頭好像很喜歡哥哥,一直對父親和母親嘀嘀咕咕。後來,哥哥告訴我,他也要出家了。
哥哥也要搬出家么?那誰來陪我玩?
我的哭鬧依舊沒擋住哥哥。我和父親眼睜睜看著哥哥穿上了跟母親一樣的那種袍子,他跪在地上,由那個討厭的老頭一點點削去他原本捲曲的披肩紅髮。父親抓著我的手抓得太緊了,我有些疼。想喊,看見父親眼裡又有那種我不喜歡的神色,不知為什麼,我居然忍住了不喊疼。
哥哥陪著我在寺里的一個小院子捉迷藏。哥哥蒙著眼抓我,我閃身。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哥哥還是會陪我玩。哥哥撲到了一個人,他大聲叫「捉住了!」我來不及告訴他那不是我,哥哥自己就發現了。那是他的師父——王新寺高僧佛圖舌彌。哥哥見了是他臉色就很不好看,低著頭聽他講什麼靜心禪定。那是記憶中哥哥最後一次陪我玩。
從此父親帶著我去寺里時,總看到母親和哥哥捧著厚厚的書。看見父親和我時,只是笑笑。沒人抱我,沒人陪我玩,我越來越討厭去寺里了。只是,父親喜歡去。那好吧,我就裝作自己很喜歡去吧。從四歲起,我就知道如何裝樣子討父親歡心了。
六歲時,哥哥因為每天能背出好多難記的經文,整個王城內到處都能聽到對他的讚美。母親對父親說不能讓哥哥在這種盛名下被吹捧太過,要和哥哥去遊學。我記不住名字,只知道是個很遙遠的地方,要好幾年才能回來。父親帶著我去送行,眼睛裡又是那種我看了就難過的神情。我想父親會希望看到我哭,於是我就哭了。可是,心底下,我很開心終於可以不用再去寺里了。
不用去寺里的父親卻好像一下子沒了支撐,總是會抱著我在院子里看天看上許久。宮裡帶來母親和哥哥的消息,父親總是很激動。然後會絮絮叨叨地告訴我他們現在到那裡在做什麼。四年間父親一直告訴我哥哥如何得到眾人的認可,拜了高僧為師,受了多少讚譽。我的印象漸漸模糊的哥哥,好像成了大人物了。
十歲時,他們終於回來了,王舅還特意去接他們。聽說,哥哥在溫宿贏了一場論戰,一下子,無人不識我的哥哥,街上到處有人提哥哥的名字。我應該驕傲吧?有這麼優秀出名的哥哥。可是,當太多人指著我說「那就是神童鳩摩羅什的弟弟」時,我開始無端地反感。我叫弗沙提婆,記住,我不只是鳩摩羅什的弟弟,我是我,弗沙提婆。
記得迎接母親和哥哥的典禮很盛大,我終於見到離開了四年的他們了。他們其實對我來說還不如府里的僕人熟悉,可是為了讓父親開心,我還是撲進了母親的懷裡。四年沒有母親懷抱的記憶,這次的相依卻並不讓我開心。母親的懷抱,是冷的。我將頭擱在母親肩上,想著要抱到什麼時候才脫身。突然對上了一雙靈活的眼睛,那雙眼,正骨碌碌地在我身上打轉,眼裡乾乾淨淨地如同龜茲的藍天。
她的臉一看就知道跟我們不一樣,身子比龜茲人嬌小,整個人看上去好舒服。我在城裡見過這樣的黑頭髮黃皮膚的人,父親說他們叫漢人,來自很遠的東方,要經過無窮無盡的沙漠戈壁,行走一年時間才能到達這裡。
我在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看我。她對著我笑。其實她的笑很好看,小小的嘴角上揚,露出淺淺的酒窩。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笑有些傻,傻的純凈,跟她的眼睛一樣。然後,她又偷偷努嘴,對著我做了個鬼臉。我突然覺得,她會是個好玩的人。
她真的是很好玩,跟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從她住進了我家,原先白天進宮跟著表哥們讀書練武打架都捨不得回來,有了她在家,我就每天盼著趕緊下學回家,因為逗她玩更有意思。她的龜茲語講得不標準,我總是學她的腔調取笑她。她生氣時表情誇張,瞪眼咧嘴,全然不像宮裡那些裝模作樣講話都細聲細氣的女人。
她有個大包,裡面都是新奇玩具。她用那種可以反覆擦反覆用的紙筆畫了很多畫,不過畫得一點也不好看。她曾經給我畫了一副,讓我在凳子上坐半天不能動,可是畫出來的實在太丑,一點也不像我。她還時不時往包里塞東西,好像一塊破布她都能看上半天,然後塞進包里。所以我經常拿著不值錢的東西,告訴她這是王舅,我媽媽,或是我哥哥用過的,她就會兩眼放光地拿紙筆跟我換。我詫異的是,那個包好像個聚寶盆,似乎能塞進所有的東西。
她教哥哥漢語,父親讓我也跟著她學。那個難念難記的漢語,父親之前給我請過一個漢人教我,被我氣走了。而她不一樣,她不像那個人整天叫我背書,她在教我時更像是在玩鬧。她教我什麼剪刀石頭布希么小蜜蜂飛到花叢中,我輸了就要背一篇《論語》默一篇字貼,她輸了第二天就當我一天的小兵。每次玩得最開心時哥哥總會出現,然後我們所有人就會安靜下來。哥哥能跟她直接用漢語交談,能跟她講我聽不懂的大道理。我有些不服氣,我一定要好好學,以後用她的語言跟她玩。
在宮裡讀書時,那些王子表哥們都對我指指點點,笑的不懷好意。原來大王子和二王子看到我總是這麼早就急急回去,偷偷溜到家裡,看到了她,他們取笑我找了個大媳婦。
「大又怎麼樣?我就喜歡大一點的。像那些嬌滴滴的公主們,盡知道撒嬌裝哭惹人煩。」
「你是把她當媽媽了吧?」四王子在我身邊跳,「你媽媽出家了不要你,你就找了個媽媽當媳婦哦。」
我跟他們幹了一架。他們年紀都比我大,我的額頭上起了幾個包。
回家後她看見了,手忙腳亂地為我包紮。我想跟她說我是個男子漢,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我其實很喜歡她的手在我臉上拂過,暖暖的。我突然想試一下她的懷抱是否也那麼暖,倒進她懷裡假哭。她真的太容易上當了,果真將我抱住安慰我。那個懷抱好暖和,軟軟的觸感,連頭頂傳來的她的聲音,也那麼溫暖。第一次覺得,原來擁抱是那麼舒服的一件事。那一刻,真想就這樣一直被她抱著,永遠都不要有人來打擾,尤其是哥哥。
父親去姑墨了,要好幾天才回來。我其實很開心,按計劃故意裝害怕,成功地溜進了她的被子。她輕拍著我的背,在我耳邊唱起了漢地的兒歌。我暗暗嗤笑,我不是小孩子了,還用這種方式哄我睡。可是,她的聲音那麼好聽,清朗亮麗,那些兒歌如同冬日晒過太陽的被子,暖暖地包圍著我。我就在這暖暖的歌聲里,在她身上傳來的暖暖氣息里,沉沉地睡著了。臨睡前我想到,以後我的媳婦也一定要有這樣的暖。的74
從那以後我多了一項纏她的理由:要她不停變換兒歌唱給我聽。她總是寵溺著我,依著我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唱,直到我睡著。我發現,只要我睡著了,她就會特別溫柔地為我蓋被子,還偷偷刮我鼻子,嘀嘀咕咕地用漢語小聲抱怨。這一切都那麼有意思,我便常常故意裝睡。可是那天晚上還是被哥哥發現了,悻悻地走出去後我躲在牆角里,聽到了她對哥哥也唱歌,而從不大笑的哥哥,居然笑出了聲。不知為什麼,我生氣了。她為什麼要唱給他聽?她應該只給我一人唱歌。
而第二天,更令我生氣的是,當我下學飛奔著回來,卻尋不到她。僕人說哥哥帶她去逛王城了。憑什麼讓哥哥帶她去?她要逛,我不能給她帶路么?哥哥搶走了母親,連她也要跟我搶么?我氣憤地拿府里的大黃狗撒氣,一邊盯著門看她什麼時候回來。
她終於在晚飯前回來了。我本來要生氣給她看,可是她拉著我玩起捉迷藏,我被她逗笑了,那股悶氣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只有對著她,才是真正因為想笑而笑,不像因為揣測父親的心去哭去笑那麼累。
那天她看著自己腕上那個奇怪的鐲子,突然大喊一聲:「呀,明天是大年夜哦!」然後她說要過漢歷新年,第二天就送禮物給我和哥哥。給哥哥的是串檀香木佛珠,給我的東西卻很奇怪。是她自己畫的一隻即不像貓也不像狗的怪物,還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啥多拉A夢。她說這個怪物有個口袋,可以從裡面掏出各種想要的東西。我其實不太喜歡這個怪物,她還當我是小孩子啊,送這麼幼稚的東西給我。不過,好歹是她親手畫的,我就勉強接受吧。
我知道她開春了就會走,去那個要走一年才能走到的長安。真的不想讓她走,我有什麼辦法讓她不走么?
我只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她手上那個奇怪的大鐲子。那個大鐲子上好像有東西會動,我曾經想看,她卻頭一次對我那麼嚴肅,嚴厲地告誡我不能碰任何大鐲子上的東西。她整天戴著,連睡覺時都塞在枕頭底下,只有洗澡時會脫下。那個大鐲子果真有些古怪,我越發好奇了,便趁她去洗澡時偷偷溜進她的房間琢磨那個怪東西。
不知碰到哪兒了,大鐲子突然發出綠光,同時響起了滴滴答答的聲音。正在沒主意時,她回來了。不能讓她知道我想來偷這個鐲子,我趕緊說:「「艾晴,這東西好玩,會嘀嘀嗒嗒跳呢,送給我好不好?」
好多年後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我常常想如果我沒動腦筋偷那個鐲子的話,結果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呢?她在那道光芒中詭異地消失不見,我到處找她,直到一個月後方才死心。這個世界真的有神么?她真的是仙女么?我不信佛,唯一信的,就是我十歲時真的碰上了仙女。不然,凡間女子怎會有那樣的靈秀,那樣的不同?
我沒告訴哥哥她留下話,要他去中原漢地弘揚佛法。她說哥哥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那我呢?她是仙女,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以後會怎樣?不知為何,看到哥哥在她房裡一步又一步拿眼搜尋就覺得煩,看到哥哥把她留下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就煩,看到哥哥叮囑府里的人將這間屋子保留下來每日打掃就煩,看到他什麼事都比我先想到,更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