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無的第一反應是,這討厭的氣息可真熟悉,幾百年過去了,還是一嗅就能激發他身上所有的戾氣。
可側頭再一想,不對啊,這比他還沒有人性的東西,怎麼一出現就是奔著救人去的?
上回看見離燁,還是他受萬年天劫的時候,那時候辛無以為能趁著他傷重將他打下九霄,沒想到卻被這帶著渾身神血的人逼得閉關了幾百年,閉目調息之時,眼前還都是他在雷雨中捏著弒鳳刀的模樣,久久難以平憤。
他以為下次再與他相遇,必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但現下,辛無低頭,只看見從他面前飛過去的火紅袖袍,以及離燁那壓根沒朝他這邊看的靄色瞳孔。
他跟著那急速下墜的小仙飛身而下,手臂一伸,將她撈了個滿懷,可下墜的趨勢沒有停止,兩人還是往主筵台下頭的白光里跌去。
「師父。」
發現來人是他,爾爾暗自鬆了口氣,小手抵在他的心口,討好地沖他笑了笑,「您來都來了,不帶我上去?」
離燁沒看她,神情冷淡得彷彿只是路過:「掉下去也挺好。」
「不,不太好吧?」感受到過濃靈氣的灼燒感,爾爾心虛地捏了捏他的衣襟,「我大小也是條性命。」
極輕地哼了一聲,他終於闔眼看向她:「想活命還敢往下跳?」
關於這件事,爾爾實在是很冤枉:「我以為能跳過去,誰知道在仙界地盤,仙力還會受限。」
若是在別的地方,她一定能飛到儲元上神的仙亭。
瞥見大佬臉色不太好看,爾爾一個激靈,連忙繼續道:「不過徒兒也想過了,真的掉下來也無妨,在場這麼多上神,肯定不會看我一個小仙死在這裡,多晦氣多影響吐納,所以一定會有一位威風凜凜的上神從天而降,帶著慈悲和渾身的金光,救下我的小命。」
說罷,雙手合十,眼裡冒出亮閃閃的星光,殷切地看著他。
拍馬屁就有用嗎,離燁很不屑。
然後他返身,以氣踏空,帶著她落回了最近的一座仙亭。
四周的窒息感驟然消失,爾爾落地晃了兩步才站定,側頭一看,大佬已經在亭子里坐下,頗為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這是乾天上神的亭子,乾天似乎是被他們這突如其來的闖入給驚著了,正僵硬地站在旁邊。見離燁坐下,他才堪堪回神,哭笑不得地道:「離氏仙門的亭子在另一側。」
「嗯。」離燁悶應一聲,頭也沒抬。
意識到這人是不打算讓了,乾天嘆了口氣,修為的巨大差距讓他按捺住了動手的衝動,只往後坐了兩個位子,小聲道:「我就想安靜吃仙果。」
話還沒落音,外頭一道邪風卷著金鳴聲猛地撞上了仙亭的飛檐。
「嘩」地一陣脆響,檐上琉璃瓦跟雪崩似的往下落,半邊亭子連帶著擺得齊整的仙果都刷刷落了下去。
乾天:「……」
他今天選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好?
爾爾反應極快地往旁邊一躲,沒被瓦片砸著,側身回頭,正好對上辛無那詭譎的眼神。
「不是說過了嗎,今日你得跟著我,不能離了左右。」他抬腳踏上尚存的半幅台階,步履緩慢又懶散,像逃了十條街之後依舊出現在巷口的鬼魅,目光定定地鎖住她。
到底是人家帶她進來主筵台的,方才沒交代好就要亂跑實在也是她的不對,爾爾上前兩步想解釋,卻突然聽得背後一聲低沉的:「站住。」
腳上一僵,她瞬間僵在原地,除了眼珠子還在晃,渾身上下都不敢再動。
「很怕他啊?」
辛無挑眉,慢悠悠地靠近,在她面前一步站定,優雅地露出自己尖尖的牙:「不怕我了?」
「不是,上……」
「閉嘴。」離燁皺眉。
「他叫你閉嘴你就閉嘴,那我偏要你說話呢?」辛無低下身子,黑得攝人的眼眸與她對視,「來,喊我,不然,你今天便一定見不了那位——」
他指了指儲元上神的方向,眼裡湧上殺意。
「這關他什麼……」爾爾剛想駁斥,背心突然抵上了人。
「聽不明白我說話?」離燁伸手,橫過她的脖頸前,陰沉地問。
爾爾:「……」
她是造了什麼孽,兩位大佬不對盤,為什麼要把她夾在中間?
不應當,她只是一個低階小仙。
前有狼後有虎,她是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眼珠子慌亂地轉了兩圈,爾爾深吸一口氣,突然靈機一動,伸手捏了個變幻訣。
嘭地一聲,她把自己變成了一根巨大的胡蘿蔔。
離燁:?
辛無:?
胡蘿蔔是不會說話的,她不要承受一個蘿蔔不該承受的壓力,隨便他們怎麼爭吧,她挪動身子,笨拙地將自己挪到乾天上神腳邊,然後窩好,看戲。
乾天覺得好笑:「那麼大的天劫都敢撐,還怕這點場面?」
您不怕您倒是上啊,不也跟她一樣躲在仙亭角落么。
爾爾腹誹,躲在蘿蔔殼裡,伸手掰了一塊下來,邊嚼邊看。
少了她這個幌子,辛無倒是直接得多了:「打一場。」
離燁沒應,只伸手。
一股黑氣卷著炙熱焰火騰飛而出,燒掉了辛無半縷髮絲。
察覺到他的異樣,辛無挑眉笑了出來:「幾百年前你還說我仙氣混沌,難成氣候,沒想到如今倒是肯放下身段,也修這旁門左道。」
「你天分不夠。」離燁平靜地道,「修得四不像,自然是旁門左道。」
而他不同,成魔還是成仙,都在他一念之間。
笑意一僵,辛無眼裡蒙上了一層陰晦。
他最討厭人提什麼天分。
戾氣滌盪一方,乾天察覺到了戰意,連忙拎起地上的大胡蘿蔔,往旁邊的仙亭上避去。
「這不攔一攔?」爾爾沒忍住,還是變回本身開口問。
乾天搖頭:「見慣不怪,攔也攔不住,你我避遠些便是。」
像是印證他的話一般,四周仙亭里的上神都紛紛結下了防禦罩,然後淡然地繼續吃果子,飲瓊漿。
「儲元上神!」眼前掠過一座仙亭,爾爾連忙喊了一聲。
乾天倒是比辛無好說話得說,聽見這話,便帶著她落到了儲元的仙亭里。
再次看見這張慈祥的臉,爾爾也管不得身後打成什麼樣了,落地就上前行禮:「上神安好。」
儲元正讚歎地看著那頭激戰盪出來的火光,乍見個熟悉的小輩過來,不由地意外:「怎麼是你?」
他與太和是摯友,沒少去他仙門飲茶下棋,這機靈的小徒兒他見過很多次,每次想細看,都被太和打岔,也不知那老傢伙在藏個什麼。
眼下機緣巧合能近談,儲元很大方地打開了防禦罩接納這兩人。
「仙師也來了?」他笑問。
爾爾搖頭,拿了個果子往乾天手裡一塞:「多謝上神相助。」
乾天明了,笑著接過果子,與儲元見禮之後,便坐去了後頭的茶座里。
「小仙冒昧前來,實是有要事。」定了定神,爾爾目光灼灼地看向儲元,「三個月後,仙師閉關會遇見邪獸打擾,走火入魔,結元破碎。請上神務必在前一日駕臨太和仙門,為仙師守陣。」
這話聽來無稽又可笑,儲元不由地搖了搖頭:「太和上萬年的修為,哪裡會被一隻妖獸……」
「兩日之後,上神會經過十方雲海。」篤定地打斷他,爾爾認真地道,「若是有仙童引上神去見震桓公,請上神務必拒絕,否則便會被弒鳳刀誤傷,從而閉關,錯過救助太和仙師的最後機會。」
臉色微變,儲元上前半步:「你,你的天竅是?」
爾爾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上神,張嘴吐了兩個字。
身後傳來離燁和辛無打鬥的巨大轟鳴聲,聲波滌盪,掩蓋了她的話,但儲元還是看清了她的嘴型,褐色的瞳孔漸漸緊縮,臉上露出恍然又惋惜的神情。
爾爾重重地朝他行了一禮。
離燁剛從不周山的凶獸窟里回來,實在是不想與辛無多纏鬥,一個對掌之後,他揮袖放出了一隻十分怪異的小獸。
那小獸長耳獨眼,一身絳紫色的絨毛,難看極了,但辛無一瞧,卻是當即收手,飛身將它撿進了懷裡。
「用它,換你下辛宮一件寶貝。」離燁道。
捏著小怪獸把玩了一番,辛無嗤笑:「你什麼時候學會了與人以物換物。」
他想要什麼,不是一向直接搶的嗎。
「你以為我想。」煩躁地看了一眼坎氏仙門所在的亭子,離燁皺了皺眉尖。
辛無恍然,吐掉嘴裡的血沫,靠著斷壁哼笑:「這樣說來,一隻吧唧獸不夠,你再給我添點東西。」
「添什麼。」離燁不甚在意。
舌尖舔了舔乾裂的唇瓣,辛無遙遙指向那邊的仙亭:「就剛剛那個胡蘿蔔吧,怪好吃的。」
「……?」
爾爾遠遠看著打鬥聲小了,還以為可以回去了,正打算與儲元上神告辭,卻見那剛剛才平靜下來的仙亭突然轟地被神火貫穿。
所有琉璃瓦和築台仙石都炸成齏粉,像無數刀片一般飛濺四周。
嚇得她立馬收回了往前邁的腿。
碎片打在防禦罩上叮噹作響,儲元沉默地看著,眼裡有濃濃的憂愁。
「他更強了。」
「是。」乾天抿了一口酒,半垂了眼道,「而且比起先前,性情又暴躁了不少。」
「送去的經書他想必是沒看的。」儲元嘆了口氣,「該如何是好啊。」
乾天沉默飲酒,甘甜的酒氣入喉,他突然往爾爾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位小仙。」放下酒杯,乾天突然和藹地朝她道,「你資質極好,若能尋得人為你打通所有經脈,與你共享仙力,那飛升上神,便是指日可待。」
爾爾正擔心離燁大佬打不打得贏這場架,突然聽見上神誇她,很是疑惑地回頭:「我?」
「對。」乾天點頭,「你是塊修仙的好料子。」
「!!!」
竟然又被誇了!
爾爾欣喜地站直了身子,暗想難道是太和仙師修為不夠,沒有發現她這塊曠世奇才?大佬這麼誇她,乾天上神也這麼誇她,說不定她真的只是被埋沒了而已?
儲元責備地看了乾天一眼。
乾天輕輕搖頭。
大局為重,一個小姑娘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