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紗幔自房樑上纏綿而下,鋪滿半間大殿,璀璨的晶石折出幽藍的光,照在金色的酒盞上。盞里瓊漿剛熱過,裊裊熱氣盤旋而上,在捻盞人的眉目間散開。
鍾沁伸手,抹開眉梢上的霧氣,接著繼續笑道:「活人不如鬼魅靈巧,但勝在溫熱,上神可要試試?」
說著,茭白的手便伸到了他眼前。
離燁安靜地坐著,似是沒聽見她說話,抿一口清酒,覺得難喝,順手便擱回了條案上。
鍾酉在旁邊看熱鬧,見自家妹妹下不來台了,仰頭便笑:「我早同你說他記性不好,你還不信。」
「哪能這般。」悻悻地收回手,鍾沁委屈地扁嘴,「五萬年前,奴家還在上丙宮裡住過一晚呢。」
離燁一愣,靄色的眸子終於抬起來,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舉止不端,倒是生得一張大方莊重的臉,腦海里飛速找過一圈,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記憶,他皺眉,不解地看向鍾酉。
鍾酉但笑不語,鍾沁倒是接著道:「你真不記得了?還是你帶奴家進去的,說九霄晚上風冷,硬是要給我點個火爐子。」
「……」聽到這裡,離燁明白了。
純瞎掰。
他從來不會帶女仙進上丙宮,更別說點什麼火爐子。
是跟小東西待一起太久了,竟然忘記了要防備這些人的鬼話。
收回目光,離燁繼續飲酒,不再看她。
鍾沁雙眸含笑,倒是越說越起勁:「那時候上神還沒有現在這般厲害,便只能許諾於我,待修為大成之後,便接我回去,奴家這一等就是五萬年,上神好狠的心。」
「不過,現在也不晚,奴家潛心修道也有五萬餘年,如今若隨上神回得九霄,倒也算得上匹配。」
端菜的鬼魅路過她身側,莫名一個手抖,盤子里熱騰騰的菜湯徑直朝她倒了下來。
鍾沁反應極快,肉身化煙,順勢就繞進了離燁懷裡,魂煙勾著他的脖子,唏噓地道:「嚇死奴家了。」
臉色微冷,離燁伸手就想打她個魂飛魄散,可他剛一動,就被鍾沁拉了拉衣襟。
「瞧瞧那是誰。」鍾沁用魂音小聲道。
手上動作一凝,離燁抬頭,就看見一隻鬼魅怔愣地看著他,黑紗遮擋了她的面容,但那一雙眼睛委實是熟悉得很。
心念一動,離燁飛快地收回了目光,身子也不由地跟著坐直了些。
「怎麼笨手笨腳的。」上頭的鐘酉斥責了起來。
那鬼魅猛地回神,僵硬地半跪下來行禮,旁邊過來另一隻鬼魅,拉了她一把,兩人很快就混進了四周的鬼魅之中。
鍾酉揮手,將灑了的菜湯抹去,瞥一眼旁邊的離燁,也不好當場追究,只能伸手又給他倒了一杯酒。
鍾沁在他懷裡化出形來,饒有趣味地低聲道:「她身上怎麼有上神您的味道。」
「與你無關。」
「是小情兒么,惹了您不高興,巴巴地跟過來了?」
眼裡生出一股子戾氣,離燁將她甩開,餘光又朝某個方向瞥了一眼。
爾爾沒走,跟龍紓一起站在隔斷旁的石柱邊,雙雙低著頭,不知道在說什麼。四周都是鬼魅,她二人並不氣眼,也只有鍾沁這種修五感的才會聞到爾爾身上的他的氣息。
她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飛快地收回視線,離燁輕咳一聲,拂袖問鍾沁:「摔疼了?」
落地便化回煙霧,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變出人形,鍾沁哀哀地捂著手腕:「當然疼。」
離燁不說話了,神情有些倦怠。
鍾沁瞧著,撇嘴道:「西宮已經收拾好了,您若乏了,奴便指兩個人去伺候您歇息。」
鍾酉笑道:「還是你貼心。」
「整個冥王殿里,就我一個女兒家,能不貼心著些?」鍾沁起身,長長的黑紗裙拖曳在地,她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道,「都動一動。」
旁邊候著的幾個侍從上前領命,來給離燁引路,離燁起身,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但是,上神就是上神,哪怕頭都沒偏,他也瞧見後頭石柱邊站著的兩個鬼魅被侍從召來,隨在他身後一起往外走。
不是愛陪她師兄么,倒是有空想起來找他了?
心裡冷笑,離燁抿著唇挺直了背,大步流星地跨去了西宮。
按照先前商議的,鍾酉已經先給他送來了不少死怨,整個西宮垂目便是黑氣,他大可以就地吐納,進行修鍊。
然而現在,離燁沒這心情,他進門回頭,就見一隻鬼魅畏手畏腳地跟進來,頭埋得低低的,不敢靠近他。
皮笑肉不笑,離燁道:「給我倒杯水。」
鬼魅一愣,慌忙去拿茶壺,捧了杯茶放到他手邊。
「涼了,我要熱的。」
「……」鬼魅慌忙捧著茶杯出門,沒一會兒,又換回來一盞熱茶,重新擱在他手邊。
離燁卻不喝了,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道:「想沐浴。」
他說這話的時候盯著鬼魅的腦袋,料她會氣呼呼地抬起頭與他頂嘴,可面前這人只是頓了頓,就又扭身出去了。
西宮裡準備十分充足,沒一會兒浴桶和熱水就都抬進來了,鬼魅給他拿了錦帛,又拿了更換的華服掛在屏風上。
離燁冷眼看著,悶不吭聲地走去屏風後頭,更衣入水。
外頭那鬼魅想溜,他低沉地喊:「站住。」
腳步一頓,鬼魅茫然地扭頭。
「過來。」
「……」
外頭的聲音靜止了好一會兒,鬼魅還是依言走到浴桶邊,低著頭不吭聲。
離燁笑問:「午膳好吃嗎?」
不管好不好吃,總歸是吃得很開心,還與人打情罵俏。
別說,兩人往那兒一站,還真像那麼回事,都年輕稚嫩,無畏天真。
倒襯得他這萬年的老神仙像個長輩。
面前這人沒答話,離燁的笑意也漸冷:「怎麼,話都不想與我說了?」
搖搖頭,又點頭,鬼魅左看右看,實在是無措極了,硬著頭皮開口:「小的委實不知說什麼好啊。」
「……」
不是她的聲音。
臉上的笑意消失,離燁抽身而出,裹上衣袍五指一張。
鬼魅被拎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一張臉抬起來,蒼白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