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傳話去九霄上,請人下幽冥滅魔之事,太和是知道的,也默許了,故而孟晚走的時候太和就已經料想過離燁會有再度上門來的這一日。
他只是心存僥倖,想著萬一時命已改,離燁能就此長眠於幽冥,那也算是天下太平。
可惜,上神終究是上神。
聽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太和的白鬍子都顫了顫,一雙眼定定地瞪著門口,手裡的訣也捏得更緊,只待那人一出現,便——
「放我下來,我又不是沒腿。」有人奶聲奶氣地抱怨。
一襲紅袍掃過大門口,鬆散的墨發被風吹得揚起,離燁自散亂的髮絲間垂眸,略帶嫌棄地低喃:「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那也先放我下來,我牽著你走就是!」揉了揉睏倦的眼皮,爾爾十分不高興,「你這讓我師父師兄們瞧見,該笑話我了。」
「笑話你?」離燁不以為然,「被我抱著很丟臉?」
「差不多吧,又不是垂髫稚子……哎,你別晃。」抓著他的衣襟穩住身子,爾爾氣得吹了吹他垂在自己臉上的墨發,「我仙師可嚴肅了,你這般舉止叫他看見,會挨鞭子的!」
話一落音,前頭突然傳來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爾爾一愣,連忙掙紮下地,抬眼一看,臉色當即漲得通紅。
門裡師兄師姐和學徒全在這兒站著了,神色都十分驚恐稀奇,最遠處台階上的太和仙師手裡捏著一個鬆散的訣,雙目無神,表情甚是獃滯。
理了理衣裳,爾爾有些無措,左看右看,最後壯著狗膽狠狠掐了離燁一把。
這都什麼事兒啊!
離燁悶哼,捏了她作怪的手握在掌心,然後抬眼,冷冷地看向太和。
哪兒學來的殺神死陣?
太和正處於極度的震驚當中,驀地被他一看,差點沒站穩。他拂袖定神,收回了手裡的訣,努力維持著自己老神仙的風度,可嘴角還是忍不住直抽。
「爾爾。」他喊了一聲。
臉上燙得能煎蛋了,爾爾撒開離燁,一溜煙跑回仙師跟前,仰頭就擠出一個諂媚的笑來:「您老身子可痊癒了?」
喉嚨里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太和皺了皺眉,想斥她行止又沒個規矩了,可嘴巴剛張,離燁就跟著往前邁了一步。
噠。
錦靴踩地的聲響,本該很輕微,但不知為何,這一聲卻是在廣場上盪開,清晰地傳進了每一個門人的耳廓里。
太和仙師頓了頓,慢慢將話咽了回去。
眼前的小不點還仰著頭殷切地望著他,他沉默良久,還是嘆了口氣:「一把老骨頭,養養就好了。」
有些不太適應地抖了抖肩,爾爾小聲嘀咕:「這是怎麼了,您以前可沒這麼好說話。」
太和仙門的嫡系弟子們都知道,仙師日常最愛誇大師兄孟晚和罵小師妹爾爾,這兩人在他這兒的待遇天差地別,爾爾闖禍太多,以至於仙師每回看見她最常用的開場就是——跪下!
今兒沒聽見這熟悉的兩個字,爾爾覺得很不對勁。
更不對勁的還在後頭,仙師探了探她的經脈,鬍子又抖了抖,然後突然抬手扶額,顫聲道:「你且去旁邊歇歇。」
爾爾的頭頂,緩緩冒出了三個問號。
「仙師。」她皺了臉,「我犯那麼多次錯,從未有哪次將您氣成這般。」
欲言又止,太和搖頭:「老夫並未生氣。」
說話都這麼溫和了,還沒生氣?爾爾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左眼看完右眼看,甚至眯了眯眼。
這神態屬實是不敬,太和就算顧及著後頭那一步步靠近的上神,也忍不住伸手敲上了她的腦門:「修身養性!」
「嗷。」
歡快地痛呼一聲,爾爾捂著額頭就笑了,這才對勁,她差點以為自己要被踢出太和仙門了。
身後有人飛快地走了上來,夾雜著一絲戾氣,爾爾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往側一步,擋在了太和仙師跟前。
離燁步子慢了,可也站到了台階上,靄色的眼眸抬起來,正好與太和對視。
「……上神駕臨我仙門,有失遠迎。」避開他的目光,太和拱手。
爾爾是想擋住他的,奈何個頭實在不夠高,哪怕她站在中間,二位神仙也可以毫無障礙地交流。
「不是已經做好了迎客的陣法了?」離燁似笑非笑,「承蒙仙師抬愛。」
「見笑,但上神遠道而來,老夫實在不敢怠慢。」
「那緣何要收手?」
捏了捏鬍鬚,太和輕笑:「老夫也想問上神,緣何這一次來,未曾有先前那般敵意。」
之前的離燁,是想毀掉整個仙門的,被情勢所迫,也只是暫時放他們一馬罷了,如今新仇加舊怨,他竟還能滿懷清風地站在這裡。
因為爾爾?太和疑惑地低頭看了看面前的小矮子,覺得離燁不可能那麼鬼迷心竅,於是還是重新平視前方,等著他回答。
然而,離燁並沒有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只懶散地道:「來住幾日。」
太和神色複雜:「寒門簡陋,未曾設有行宮……」
「住我那兒就成。」爾爾舉起了手,「我如今修為不錯,變張大些的床給他也不難。」
「……」雖然探經脈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可真從爾爾嘴裡聽見這話,太和還是覺得震驚。
「你。」他捏緊了拂塵,「你可知你這話是犯上之言?」
讓上神住她的小草屋,言語里也沒有半點敬意,像話嗎。
爾爾一愣,很想說這算犯上的話,那她犯上好多次了。可看一眼仙師這呼吸緊促似乎要喘不過氣的模樣,她還是妥協了,扭頭對離燁道:「上神多包涵。」
不轉頭還好,一轉頭離燁就看見她額頭上被敲出來的一塊小紅腫,眼眸當即眯了眯。
「不困了?」他問。
揉了揉眼皮,爾爾打了個呵欠:「還行,總要先與仙師交代清楚。」
說罷又扭頭,看著太和道:「我與他這次回來不會傷著門裡的人,也請師父明鑒,別讓人傷著他。」
後半句話好像突然從水裡開出來的芙蓉,柔軟又沁人心脾,離燁一直陰沉著的臉,突然就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