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壤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仙門幾位大能斥重金探得她的下落,不惜潛入玉壺仙宗,歷經千難萬險將她偷出來。
原以為她一定知道謝靈璧那個老東西的陰謀。可沒想到,她成了這個樣子。
她頭上插著兩根金針,這是玉壺仙宗的極刑之器——盤魂定骨針。
受過此刑的人,無論再如何修為深厚,也只能成為一個活死人。從此不言不動,形如死物。
仙門三位前輩見狀,頓感十分棘手。
因為這黃壤的身份——她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的妻子。
潛入玉壺仙宗,偷走人家宗主夫人,這口鍋扣下來,大家可丟不起這人。
畢竟都是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若傳出什麼「見色起意」的惡名,可不是兒戲。再說了,三人家中都有悍妻如虎。如此美艷的女子帶回家裡,自己焉有活路?!
三位大能開始互相推諉。由誰藏匿黃壤,成了新的難題。
幾番討論之後,眾人決定安置在張疏酒張掌門之處。理由是他門中多醫者,可以就近醫治。
張掌門哪敢?好在他臨危不亂,忽地竟想起一件舊事,道:「說起來,這位謝夫人云英未嫁之時,司天監監正對她可是愛慕不已。還曾攜重禮上門求娶!」
嗯?
三位大能的目光頓時移向山石下的避風處,那裡站著朝廷司天監的監正大人——第一秋。
為了隱藏身份,他身穿黑色勁裝,臉戴面具,倚著山石抱胸而立。
「謝夫人出嫁已有百年余,監正依然不曾婚娶。可見是用情至深吶!」另一位大能武子丑急欲脫身,別說將這位謝夫人帶回去。
他連靠近都不敢,生怕沾染了她的氣味,被家中妻子嗅出端倪。
何惜金何門主因為舌頭受過傷,話多時便會結巴,於是當下高喊:「對!」
張疏酒幾乎跳起來拍板:「那就這麼定了。謝夫人就暫時交由監正照顧。監正大人不必擔心,我等定會尋訪天下醫者,以助謝夫人早日康復。」
另二人連連點頭,武子丑道:「二哥說得對!謝靈璧這老東西,離死不遠了!」
何惜金緊跟著道:「正……是!」
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向遠處行去。好像第一秋已經滿口應允。
一直等到三人離開,第一秋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步走到黃壤面前,摘下面具,沉默不語地打量她。黃壤也在看他,在這塊突起的山石之下,黃壤心中萬般感慨都化作了一句粗話。
——這第一秋,百年之前是曾愛慕過她。
當時為了維持自己溫婉知禮的名聲,黃壤也一直和氣周到地待他。於是第一秋選擇了上門提親。而當時,黃壤已經攀上了謝紅塵這根高枝,一心想要嫁入仙門,哪容他這般毀自己清譽?
於是黃壤……狠狠地拒絕了他!
咳,當時還是太年輕啊。哪曉得百年之後,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會落到他手裡?
黃壤悔不當初。
第一秋將黃壤打橫抱起,黃壤視線一轉,看見他肩上的血跡。
啊,他受傷了。
這也是難怪的。玉壺仙宗號稱仙門第一宗,老祖謝靈璧和宗主謝紅塵都是極難纏的角色。
這四人虎口奪人,可想其艱難險惡。
啊,謝紅塵……想到這個名字,黃壤連思緒都陷入了沉默。
山裡寒氣襲人,第一秋抱著黃壤下山。
黃壤只能看見他胸前的衣料,耳邊是他的心跳。可能是受了傷,他的心跳也快,一聲一聲,重若擂鼓。
他順著山路向下,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平坦大道。
第一秋右手掐訣,也不見怎麼動作,地上頓時出現了一輛馬車。車上還坐著一個車夫。
黃壤覺得,第一秋好像早就做好了收留自己的準備。
否則以他的修為,大抵不需要這樣的車駕趕路。但可惜,她沒法問。
第一秋將她抱上馬車,放到錦墊上坐好,放下車簾,馬車便開始前行。
車裡幽暗又安靜,黃壤覺得尷尬。畢竟她和這個人,委實是無話可說。
幸好,她現在形如木偶,也並不需要說什麼。
第一秋勾起窗邊的簾幔,斟了一杯酒。
他啜飲著杯中酒,一路注視窗外,連目光也沒有向黃壤看。
黃壤坐在他對面,卻是只能看他。百年光陰匆匆過去,她甚至已經忘記了當年第一秋的臉。如今再見,也只覺陌生。
——這男人,不會是想報復我吧?
她心中不安。
路途遙遠漫長,馬車一路不停。
黃壤覺得馬車中天光漸暗,知道已是入了夜。然而馬夫不說話,兩匹馬也安靜趕路。她耳邊只聽馬蹄嗒嗒、輪轂轉動,聽起來,大家都沒有歇息的意思。
第一秋的酒壺裡,似乎有喝不完的酒。馬車裡洋溢著酒香。
黃壤知道這是件法寶,無盡酒這樣的法術,在仙門並不稀奇。
可她也依稀記得,百年前的第一秋,是不飲酒的。
十年刑囚,她的記憶早已磨損得所剩無幾。對這個人更是模糊到只剩一個影子。
譬如她記得當初狠狠拒絕了第一秋的提親。可到底是如何「狠」,卻是忘了。
她其實不想第一秋再這樣飲下去,畢竟酒這東西,容易亂人心性。
但只是這麼一想,她又看開了——如今這馬車裡,孤男寡女。他若想亂性,跟酒有什麼關係?
罷了……罷了。
等到車裡一片漆黑的時候,第一秋點燃了蠟燭。
寒風灌進來,那燭火卻紋絲不動。看來這個什麼司天監,法寶很多。
黃壤覺得有點冷了,她受盤魂定骨針之刑,雖不言不動,卻是會冷會痛的。
而就在這時,第一秋突然坐直身子,握住了她的手。黃壤頓時心中一凜——來了,果然還是來了。但是自己如今這個樣子,難道還要為了謝紅塵守身如玉不成?
無所謂了。
她說服自己冷靜,而第一秋握了握她的手,便轉身從箱格里取出一件披風,將她牢牢裹上。
呃……咳。
黃壤被裹在厚重的披風裡,寒意終於緩緩散去。
第一秋輕一掐訣,馬車顯然加快了速度。耳邊風聲呼嘯,如騰雲駕霧。第一秋放下了車簾。及至下半夜,終於到了一處所在。
兩匹馬同時打了一個響鼻。這是黃壤第一次聽到它們發出除了馬蹄聲之外的聲音。
第一秋先下了車,隨即從車裡將黃壤抱出來。
視線起落時,黃壤看見這座府邸的牌匾——玄武司。
她畢竟當了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對這玄武司倒也有印象。一百年前,仙門勢力龐大、信眾漸廣。
無數百姓不服從朝廷管束,反而向仙門納稅。
當今皇帝師問魚盛怒之下,想要招安仙門。
但仙門強盛,而朝廷羸弱。這些仙門根本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師問魚無奈之下,只得成立司天監,以之對抗仙門。
以朝廷的實力,本來司天監應該是個笑柄。真正想要修仙問道之人,怎肯賣身帝王之家,為朝廷鷹犬?
可偏偏第一秋修鍊進步神速,他將司天監分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司。
青龍司負責公文、賬目往來對接,平日多與官員打交道。
白虎司設有牢獄,司中弟子大多行走在外,降妖除魔、替天行道,也為百姓解決一些疑難雜事。
朱雀司煉丹鑄器,並負責租地種植靈草、培育良種等等。玄武司則是司天監弟子入學之所,終日都是書聲朗朗。
如此百年下來,司天監在仙門之中竟也有了一席之地。雖名聲仍不及玉壺仙宗這樣的正統仙門,卻也有不少百姓擁護。
第一秋五指一攏,門前的馬車連帶車夫頓時如紙般燃燒,頃刻間化為輕煙。
他抱著黃壤走進去,門口兩個侍衛認出他,立刻行禮。但見他懷裡黑乎乎的像抱著什麼,不由多看了幾眼。
待看見黑色的披風裡垂下一段長發,二人眼睛頓時瞪成了烏雞。
第一秋卻沒有理會,他抱著黃壤進府。
黃壤的視線里,只能看見黑著一張臉的天空。間或有花枝斜影掃過她的視線,也因光影模糊,實在看不清楚。
耳邊吱呀一聲響,第一秋推開一扇房門,抱著她入內。
屋子裡沒有點燈,漆黑一片。他卻毫無阻礙地將黃壤放到了床上。
他鬆手之際,黃壤失了依託,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沉入了黑暗裡。
周圍涌動的都是猙獰鬼影。
頭開始劇痛,她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可是她動不了,甚至連呼喊也不能。
好在這時候,有燭火緩緩亮起,將黑暗舔出了一個大洞。
黃壤鬆了一口氣,身邊掙扎的鬼影漸漸退去,腦中的劇痛也慢慢平息。
十年不見天日之後,她開始怕黑了。
第一秋沒再理會她,自己進到隔間。不一會兒再出來,他已經換掉了黑色的勁裝,只穿了雪白的裡衣。他走到床前,望著黃壤,眉頭都皺到了一塊。
黃壤這時候細看他,才發現他生得其實十分俊美。劍眉入鬢、鼻樑高挺,只是眼神太過凌厲,雙唇也太薄。
這樣的人,看上去不易接近,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黃壤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任由他打量。
第一秋看了半天,忽地抱起她,來到隔間。黃壤這才發現,隔間放著浴桶。原來是沐浴之處。
——沐浴之處!
那他帶自己到這裡,是要幹什麼?黃壤暗驚。
第一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問。他把黃壤放到浴桶里,略一猶豫,還是伸手去解她的衣帶。
好吧。
黃壤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其實這沒什麼可怕的,因為真正可怕的事,正發生在她身上。比起自己這活死人的處境,被一個男人近身輕薄,又算什麼?
第一秋是個男人,面對一個百年前公然拒絕過自己的女人,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而黃壤別無選擇。
於是第一秋解去她的衣衫,她的肌膚寸寸顯露。她視線受限,看不見第一秋的表情,只能默然忍受。於是,第一秋開始替她沐浴。
這澡盆應該也是法寶,第一秋只一掐訣,熱水立刻自下湧出,淹沒她的雙肩。溫度正好。
唉,要是再撒上花瓣、兌進香露,那多好。
她以前經常兌上這麼一池香湯,然後身披輕紗,足尖探水,引誘謝紅塵。
謝紅塵,哈哈,謝紅塵。
黃壤不想再想起這個名字,可它還是會不時冒出來。
這十年里,她心中無數次呼喊這個名字。次次求救,次次失望。
第一秋的澡盆里沒有花瓣,也沒有香露。
可那水卻很溫暖。為了這一丁點兒的溫暖,黃壤覺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第一秋的手擦過她的香肩,那指腹竟然十分粗糙,割得肌膚生疼。
黃壤的目光垂落水裡。
過了片刻,她看見水慢慢地……黑了。
是的,原本清亮的一盆洗澡水,已經變得黑濁臟污。
不,不是水臟!
黃壤腦子裡嗡地一聲,整個人十分凌亂——她在玉壺仙宗深入山腹的密室里,被刑囚了足足十年。她有十年沒洗過澡了。
我、這……
第一盆水,很快就被倒掉了。
第二盆水也開始污黑。第一秋在她身上搓下一層又一層的泥……
黃壤不想看了,真的。
她從一個出身寒微的小小土妖,一路爬到仙門第一宗宗主夫人的位置,風光了百年。
百年之後,她落到被自己狠狠拒絕過的愛慕者手上,搓澡搓黑了五盆水。
十年之間,黃壤心心念念皆是仇恨。唯有此刻,她羞憤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