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雲殿外傳來腳步聲,來的卻不是謝元舒,而是黃壤。
謝紅塵看見她,頓時皺了眉頭,問:「你來做什麼?」
今日的黃壤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默契——她平素從不往點翠峰來。
其實成親的前一年,黃壤也來過幾次。但每次過來,謝紅塵都表現得極為冷淡。次數多了,她知道謝紅塵不喜歡,也便不來了。
可今日,她手裡端著一盅甜湯,道:「今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思來想去,總覺得心裡不安。這才出門散散心。走到外門,看見山腳的蓮子十分新鮮,便做了這蓮子羹。可我腳程慢,等做完這羹,天已經晚了,不好找弟子給你送來。」
她低下頭,粉面依然帶笑,卻已經有了些委屈之意:「這才自己過來。」
美人嬌怯中帶著那麼一絲委屈,頑石見了都要動心。偏生謝紅塵神情冰冷,他道:「擱下,然後離開。」
黃壤上前幾步,將甜湯放在他的几案上,不期然,她看見桌上的玉佩,不由咦了一聲。
「這玉佩怎的在你這兒?」她柔聲問,卻趁著謝紅塵回答的時間,用小碗將甜湯盛出來。
謝紅塵心中本就有疑,聽她問起,不由反問:「那它應在何處?」
黃壤將甜湯遞給他,臉上不由帶了一絲笑,說:「我今日走到外門,明明撿到這塊玉佩了。我看是大公子的貼身之物,這才收好。只怕有人拾了去再做文章。不料倒是先到了你這裡。」
謝紅塵本就不信她會和謝元舒有首尾,如今她這幾句話,將自己久出未歸和玉佩的事都解釋得清楚。他也就疑心盡去了。
心情稍好些,便嗅到甜湯的清香。他接過甜湯,喝了一口,道:「大哥這個人真是粗心,連貼身之物遺落也不知情。」
黃壤做的東西,其實很合他口味——任何一個人,如果被黃壤琢磨一百年,也早被吃透了。
果然,謝紅塵身心舒暢,便多進了一些羹。
「好了,粥已用過。你走吧。」他開口仍是驅趕,語氣倒是緩和了不少。黃壤嗯了一聲,俯身收碗。
外面又有人進來,正是謝元舒。
謝紅塵本是存了教訓他的心思,但如今黃壤一解釋,他的氣也就消了。見他進來,不由道:「近日我偶得一棋局殘譜,大哥是個下棋的好手,不如我們手談幾局?」
謝元舒本來就心中有鬼!他進來時,若謝紅塵勃然大怒,那也就罷了。說明謝紅塵只是想要教訓他一頓。但若謝紅塵這般和顏悅色,恐怕就是沒打算給他留什麼活路了。
是以,謝元舒咬緊牙關,道:「甚好。」
謝紅塵展臂相邀,道:「大哥請。」
謝元舒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突然出手偷襲。謝紅塵一怔,出手擋開他,正欲細問,突覺肺腑劇痛!謝元舒存了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襲要害。
謝紅塵腦中茫然,但來不及細想,他必須先拿下謝元舒。
謝元舒的修為,實在是太不堪一擊了。
哪怕是身中劇毒的謝紅塵,依然在五十招之內就制住了他。但他暫時還不能殺死謝元舒,謝元舒畢竟是謝靈璧的親生兒子。再如何,也總該問明原因。所以謝紅塵一掌將他擊到牆角,回身看黃壤。
「你在羹里下毒?」他問,言語之間滿是不可置信。
黃壤面上驚慌,道:「我沒有。我沒有!」她轉身要跑,右腕卻早抽了那根茶針,藏在衣袖裡。此時握緊了那把茶針,手心也開始出汗。
她假裝轉身逃跑,謝紅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後一扯。黃壤猛地回手,她手中銳物猛地划過他的眼睛。
謝紅塵中毒之後,動作本就遲緩,而且對黃壤並無戒心——黃壤只是一個小小土妖,並不擅戰。那一點修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而且,他始終還是不能相信,黃壤會真的對他下手。
一百年夫妻……他其實多少還是知道——黃壤對他的喜歡。
可是尖銳的劇痛傳來,他的眼前驟然失去了光感。
只在最後的一眼,他看見黃壤手中有一把幾近透明的茶針……
他從未見過。
心裡有一瞬間的空茫,來自於這個人的傷害,讓他猛地忘記了那些招式、心法。他錯失了可以一掌擊斃黃壤的機會。
這怎麼可能……
前一刻,她還笑盈盈地為自己送來甜湯。一百年,她一直待在祈露台,算得上安分守己。為什麼會這樣?
謝紅塵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他緩緩後退,牆角的謝元舒猛地給了他一掌。他終於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搖搖欲墜。謝元舒正欲狠下心來,取他性命。黃壤突然道:「舒郎且住手。這個人先留著,日後還有用。」
謝紅塵聽見這個稱呼,再次噴出一口血來,他怒道:「你和他……你真的和他……」
謝元舒又一掌過去,謝紅塵躲避不及,終於被一掌擊中後背。傷、毒齊發,他終於昏了過去。謝元舒猶不放心,上前細看,見他真的昏了,才道:「留他性命作什?此人不除,我總是難以心安。」
蠢材。殺了他,憑你怎麼幫我對付謝靈璧?黃壤耐心地道:「他修為十分深厚,舒郎何不取而用之?就這麼殺了他,多浪費。」
謝元舒眼睛一亮,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都是貪婪:「還是我的阿壤聰明!」
說著話,他自腰間掏出黑色的鎖鏈,正是聞名仙門的神器——困八荒。他將謝紅塵鎖好,道:「若要取他修為,我還要再做準備。恐怕需要兩日時間。」
「我會留在曳雲殿。雖然我平日不過來,但我同他到底是夫妻。我留在這裡,不會有人進來查看的。」阿壤安撫他。
謝元舒也放了心,道:「阿壤,你真不愧是我的賢內柱。那你且守著他,這困八荒切不可打開,否則恐你無法應對。」
黃壤點頭,將他送到殿門口,又不安道:「舒郎,你可要早些回來。」
謝元舒比她更著急,哪用她提醒?他應了一聲,便匆匆離開了曳雲殿。
待他走後,黃壤緩步來到謝紅塵面前。
謝紅塵體內劇毒已經徹底毒發,但是以他的修為,世上大多毒都能自愈。他只是需要時間。黃壤攙起他,將他扶到榻上。
他曳雲殿的卧榻,黃壤很陌生。雖然成親百年,但她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留宿過。
她打來水,為謝紅塵擦去臉上血跡。
他眼睛傷勢尤重,那茶針不知是何物鍛造,尖利無比。反正就這樣的傷勢來說,他的雙眼恐怕是不會好了。黃壤守在他身邊,又找了素綾為他裹住雙眼。
他的血浸透了素綾,整個人連在昏睡中,都是忍痛的表情。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書案上堆放著一摞摞文書。
而他身後的牆上,靠近房梁的地方,懸著一個眼眶……是的,一個十分巨大的眼眶。裡面甚至還放著一顆眼珠狀的珠子。現在,這顆珠子在眼眶中輕輕轉動,一束白光就這麼投到對面的牆上。
牆上掛著細滑的雪緞,白光投落其上,顯出清晰的畫面。
如果黃壤在,定會十分吃驚。
因為畫面中,她一襲金色的衣裙,站在一片麥田中。小麥將熟,垂穗累累,這一片淺金色,如她一般溫暖明媚。她認真地查看小麥的長勢,素手搓了搓一粒穗子,成熟的小麥在她掌心滾動如珠。
她低下頭去聞,於是整個畫面里,便能看見她精緻的側顏。
——這顆眼珠似的法寶,裡面所藏的畫面,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鎮!
第一秋埋頭翻閱公文,偶爾抬頭看一眼。
房間里只有偶爾紙頁翻動的聲音。
正在此時,一道聲音如箭般穿落而來:「監正,老友謝元舒,懇請一會。」
第一秋微怔,隨後站起身,將牆上眼珠取出來,放進書案最裡屋的抽屜里。那裡竟然有滿滿一抽屜這樣的東西。
朱雀司外,一個人身著斗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認出他——可不正是謝元舒嗎?
他對這個人並無好感,於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謝兄。漏夜前來,莫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謝元舒擺擺手,道:「這次,我要向監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對他不甚熱情,不冷不熱地道:「哦?」
謝元舒湊近他,小聲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我知道,監正定有法子。」
「呵。」第一秋輕笑一聲,不太感興趣的樣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這個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謝元舒顯然早有準備,道:「只要監正開價。」
第一秋平時並不願意跟他打交道,只因為謝元舒其實不得謝靈璧寵信。他雖然是玉壺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實無什實權。
而此時,謝元舒竟然這般說,可見定是大事。
第一秋問:「大公子想要吸取誰的功力?」
這個,謝元舒就不願說了。他輕聲道:「我花大價錢從監正這裡購買法器,監正何必管我用到誰身上呢?」
蠢貨,你不管用到誰身上,本座都喜聞樂見。最好你弄死謝靈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卻豎起四根手指,開出了一個數。謝元舒見他肯出價,頓時大喜:「四百萬靈石,成交!只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應下了這筆買賣,心中卻也難免猜想——如此手筆,這個蠢貨要用來對付誰?
點翠峰,曳雲殿。
黃壤指腹輕輕撫過謝紅塵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謝紅塵握得那樣用力,帶著他腕上鎖鏈嘩嘩振動。
「你……你……」他幾番想要說話,然喉間血涌,引得一陣嗆咳。
黃壤只好又端了水,為他漱口。
謝紅塵好不容易平復了咳嗽,他終於問:「為什麼?」
到了此時,他心中驚怒與困惑,話里反而沒有那麼冷淡疏離。
黃壤坐在他身邊,過了許久,說:「紅塵,我們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終歸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會來尋我嗎?」
她指尖輕觸他的眉峰,輕聲問:「你會拼著得罪謝靈璧,進來找一找嗎?」
「你在說什麼?」謝紅塵完全不懂,胸內的劇痛令他氣息混亂,「你怎會被囚在闇雷峰?」
黃壤環顧整個曳雲殿,半晌說:「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里。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謝紅塵一臉茫然,問:「就因為一個夢?!你做這些,就因為一個夢?!」
黃壤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道:「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別黑,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里都是蛆……」
她安靜地描述這一切,道:「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以你的性情,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滴落到他手上,謝紅塵近乎無力地道:「那只是夢罷了。你如今活生生在這裡,黃壤!」
黃壤輕笑,說:「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只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她字字真切,謝紅塵不由思索這一切,最終他沉聲問:「你入魔了?」
怕也只有入魔,才會被幻境影響了神智。
黃壤臉上帶著笑,但她輕輕搖頭時,眼淚還是紛落如雨:「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託。」
她趴在床邊,將臉埋到謝紅塵肩頭,眼淚如泉,打濕的他肩。謝紅塵從不為她的柔情所動,無論她多麼情真意切、楚楚可憐。
但是此刻,他被困八荒鎖住,目不能視,危在旦夕。他只能試圖穩住黃壤的情緒。於是他雖不懂黃壤的話,卻還是道:「那只是夢罷了,我們都好端端地在這裡,不是嗎?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見了,我怎會不尋?我定會……」
「你騙我!」黃壤驀地起身,喝道,「你還騙我!」
她哭著道:「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說完,她雙手抱頭,順著床邊滑坐在地。
謝紅塵看不見,他不知道黃壤是不是在哭。
黃壤就算是哭,也不會聲嘶力竭的。她會哭得美絕艷絕、恰到好處。
謝紅塵想要說點什麼,至少先哄著她解開自己身上的困八荒。可是他幾張口想要說話,卻沒有合適的措詞。於是他突然想起來——這一百年,他從來沒有安慰過她。
他努力不讓自己為黃壤所動,所以任何時候,他都無視她的情緒。她若舉止不合他心意,他便冷落她,甚至拂袖而去。
等到下次,他再見到她時,她又會溫柔體貼,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也很能揣測他的心意。所以此前,謝紅塵從來沒有見過黃壤生氣、發怒。
唯一的一次,就是現在。
謝紅塵伸出手,摸索到倚坐在床邊的黃壤。她雙手捂住臉,眼淚流得悄無聲息。
而謝紅塵沉默著,說不出一句溫存的話。
反而是黃壤握住他的手,當先開口。她深深吸氣,依然壓下所有的情緒,道:「對不起啊。」
謝紅塵一愣,問:「什麼?」
竟然連這時候,也是她開口道歉。
黃壤抽出絲帕,擦乾眼淚,聲音也漸漸恢復平靜:「現在想來,我怨恨你實在是沒道理。其實你根本也沒必要尋我。」她深深嘆息,重回理智:「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夫妻,一個貪名利,一個圖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什麼感情?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心中鄙夷的女人,得罪自己的恩師呢?」
她伸出手,輕輕撫過謝紅塵的鬢髮:「其實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被困太久了,一直念著你,你又總是不來。我失望太多次,難免看不開。」
她扯過薄被,為他蓋上,輕輕地道:「可你怎麼會來呢?你只是我墜亡於懸崖時,遙遠天幕的星辰。是我溺斃在深水時,飄過身邊的羽毛。你怎麼會來呢?可能這一百年,我頗認真,所以心中很記恨。」
她的情緒重新收斂,字字溫柔平和,謝紅塵連想騙她,都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