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特別長,黃壤坐在榻邊,守著謝紅塵。
因為困八荒的禁制,謝紅塵連掙扎都沒有力氣。他身中劇毒,又受了傷,實在是睏倦已極。黃壤看出來了,她說:「我為你點一支守神香吧。」
說完,她走到香爐邊,果是取了一支香,為他點上。
謝紅塵終於是不能掙扎,沉入夢鄉。
黃壤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雙目流血不止,不由又取了傷葯,為他敷上。
他半昏睡卻仍覺疼痛,輕嘶了一聲。黃壤於是手上力道更輕了一些。窗外一片濃黑,只有殿中燭火高盞。夜已深了,黃壤卻一刻也捨不得睡。
——從前不覺得,如今才明白這自由如水的光陰,有多令人留戀。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正連夜鑄造一件法寶,少監朱湘陪著他——倒不是想拍他馬屁,實在是沒跑贏。剛到點要走呢,第一秋就來了。
朱湘陪在自家監正身邊,她沒有穿官服,因為朱雀司常年需要練丹、鑄器,上面對他們的衣著要求便不太嚴格。
今夜,朱湘一身赤色短衫,袖子挽到大臂之上。她的長髮也高高地綰成了個丸球狀,人顯得十分精神。
第一秋專心地鑄器——他毛病多,白日工作,晚上還喜歡鑄器。一邊動手,一邊神遊。他習慣了,再精細的法寶一心二用,也不帶出錯的。
朱湘對他的才華還是很服氣的,身為下屬,上司不說話,她當然要主動打破尷尬。於是她道:「監正常年以司天監為家,也不覺無趣嗎?」
哦,他當然不覺無趣,他本就是一個無趣到極點的人。朱湘心裡默默吐槽。
果然,第一秋答:「不覺得。」
朱湘只得道:「其實我有一表妹,一直十分仰慕監正。如果監正不介意,我把她約出來,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如何?」
第一秋掃了一眼她,問:「你表妹和你容貌相似嗎?」
朱湘說:「確有幾分相似,她……」她還打算接著往下說,第一秋打斷她的話,道:「我介意。」
……
朱湘舉起鐵捶,用力鍛鐵,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第一秋頭上。
第一秋似乎也覺得方才的話不妥,他竟然主動問:「你成家了嗎?」
「啊?」朱湘心中一跳,忙說:「屬下忙成這樣,哪有功夫成家。」口中這樣說,心思卻已經轉了好幾輪——他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朱湘仔細盤算了一下——也可以!雖然人是無趣了些,但他英俊,這波指定不虧。其次他有權有勢,而且這一百來年,他吃住都在司天監。連外宅都沒有,可見私生活也十分乾淨。
再說了,他外出各項用度皆有朝廷負責,他的薪俸恐怕從來沒有動用過。
所以,他有錢!
這樣算下來,簡直血賺啊。
朱湘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說起來,屬下也確實到了應該成家的年紀了。」
第一秋嗯了一聲,深思片刻,道:「以後你還是忙一點好。」
嗯?朱湘問:「為何?」
第一秋已經澆好模子,開始刻入法陣符文。他眉峰微蹙,說:「這樣你不成家,還有公務繁忙作借口。若你閑下來,仍不能成家,別人就會發現你……」
「監正!」朱湘顧不得禮貌,她開口打斷他的話,「屬下為您泡一壺茶。」
第一秋嗯了一聲,埋頭繼續繪圖。
朱湘一邊泡茶,一邊心中咒罵——你說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長一張嘴!我以後再操心你的親事,我就是個棒槌!
接下來,二人就成了兩個悶嘴葫蘆。
但這是第一秋最熟悉的事。自他接手司天監以來,他無數個夜晚,都這樣度過。那些碳筆或者煉爐都不會說話,他像一個機關,周而復始地運行,極少休眠。
朱湘覺得他大抵也是因為長了嘴,所以這百年來,他身邊也沒什麼姑娘。不對,他是罪有應得!那自己又是為何孑然一身呢?
朱湘一錘砸下去,哐當一聲,燒紅的頑鐵火花四濺。
——真是,想不通。
玉壺仙宗,曳雲殿。
隨著天色亮起,林子里鳥兒先醒,它們飛來覓食,撒落一林清脆的鳥鳴。門外,謝紅塵的師弟謝紹沖已經等候許久了。
裡面久無動靜,他不由奇怪,抱拳道:「今日弟子演武,宗主是否親臨?」
黃壤步出內殿,一身淺金色的裙衫莊重明媚。她向謝紹沖行禮,謝紹沖不疑她在,忙躬身道:「夫人。」
「今日是我生辰,紅塵……」黃壤面帶羞澀,好半天說,「他說著什麼驚喜,便準備到現在。也不准我去看。真是讓師弟見笑了。」
美人粉面含羞,言語間皆是夫妻恩愛甜蜜。謝紹沖哪裡還有什麼疑心?
說到底,黃壤在宗門中一向德貌皆備。而且她與謝紅塵在外人眼中,也甚是恩愛。雖然她恪守婦道,從不踏入曳雲殿。但若今日是她生辰,謝紅塵愛妻心切,準備些什麼,也是理所當然。
謝紹沖一臉瞭然,道:「原來如此。那看來宗主今日是沒什麼閑暇了。還請夫人轉告他,我來過了。」
黃壤裊裊婷婷,向他飄飄一拜:「讓師弟見笑了。」
謝紹沖哪會真的見笑,他道:「宗主與夫人夫唱婦隨,百年同心,乃仙門之楷模。紹沖羨慕還來不及,豈會恥笑?」
黃壤步履端莊地將他送出去,待返回殿中,卻見謝紅塵已經跌落床下。他甚至撞倒了花瓶,顯然,他剛才聽見謝紹沖的聲音,想向他示警。
黃壤將他扶起來,將他重新扶回床上,說:「你出不去,他也聽不見。我打開了避音障。這小東西昔日或許對你無用,但對付現在的你,卻綽綽有餘。」
避音幛是仙門常用的小玩意兒,隔絕里外聲音。
「黃壤,你瘋了嗎?!」謝紅塵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他抓住黃壤的領口,怒道:「你同謝元舒同流合污,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給你什麼?!」
黃壤撥開他的手,將他扶到床上坐好。見他眼睛重又流血,只得為他換去葯紗。此時此刻,她甚至柔聲勸他:「你身上傷毒發作,不應動怒。」
謝紅塵握住她的手腕,耐著性子同她講道理:「謝元舒修為低下,又無甚才幹。他不能統領玉壺仙宗。而且他若得勢,豈會傾心待你?!阿壤,你放開我。我會制住他,這件事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保證,絕不追究,好不好?」
「紅塵真是深明大義。」黃壤好奇地撫摸他的臉,問,「我與他有肌膚之親,你也不會追究?」
謝紅塵搖頭,說:「不會。」這話他倒是說得肯定,「你不會喜歡他的。」
黃壤的指腹一路輕撫過他的鼻尖,問:「為何?」
「因為……」謝紅塵說到這裡,卻突然無聲。因為你大抵還是喜歡我。他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原來一百年,即使是一塊石頭、一根木頭,也終歸還是有些感覺。
他沒有再說下去,不知為何,心中千絲萬縷、枝枝蔓蔓地疼。
黃壤的聲音很平靜,她說:「有時候,我覺得他也挺好的。起碼他還知道我生辰,知道在那天送個什麼小玩意兒。紅塵,你還記得我生辰嗎?」
謝紅塵愣住,他沒問過。
黃壤也不介意,她說:「整個玉壺仙宗只有謝元舒知道。門中弟子倒是有人打聽過,我沒同他們說。紅塵,我一個人在祈露台過了一百次生辰,也經常會覺得寂寞。所以大哥其實也不錯,至少我落淚的時候,他會出言安慰,不會轉身就走,不會無動於衷。」
謝紅塵震怒:「所以他才會幹出這樣的蠢事!我素知你心思不正,卻不料你惡毒愚昧至此!」
黃壤不理會他的怒火,反而握住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上,說:「謝紅塵,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男人了。聽你這麼說,我真想讓你也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回。哪怕一回。」
謝紅塵厲聲喝問:「所以你這般報復於我?!」
「那倒不是。」黃壤緩緩搖頭,想到他看不見,繼續道:「我這麼做是急切了些,但若步步為營,我怕我沒有時間。」
她摸摸那支透明的茶針,能感覺到上面冰涼的溫度。她嘆息著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顧不上這個了。」她的指尖輕撫過他的臉,順著耳際來到耳垂。
謝紅塵嫌惡地避開,他開始懷疑,黃壤是不是跟謝元舒真的發生了什麼。
——黃壤方才的話,摧毀了他的判斷。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
黃壤笑著把他的臉掰過來,謝紅塵忍著心中不適,道:「黃壤,你若現在放開我,事情還有轉機。這件事你不可能隱瞞太久。一旦師父知情,便是我也不可能保下你!」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軟下語氣。
黃壤卻是不太在乎,她說:「你不會保下我的。你只會為了你自己的聲譽,默默地將我囚在祈露台,然後對外聲稱我重病纏身,閉關休養。從此任由我自生自滅。」
謝紅塵微怔,這正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面前這個女人,雖然心機深沉,卻也是真的通透聰慧。
——謊話沒有用,百年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黃壤收回手,站起身來,默然注視著榻上的男人。
謝紅塵目不能視,頓時心中茫然,如失依託。黃壤注目良久,說:「你看你這個人,即便是我說了這麼多,也沒能得到你一滴眼淚。紅塵,這一百年,黃壤這個人竟連你的一滴眼淚也換不到。」
她頹然走出去,看曳雲殿玉階千層,如連接仙凡的天梯。
謝紅塵,我的一生,竟不值你一點傷心。真是令人不甘啊。徜若還有機會,我真想伸手去摘你的心,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