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舒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終於吸收了謝紅塵的修為。
他盤坐在地,開始調息消化這些強勁的功力。而謝紅塵體內的餘毒,並未完全化消。如今失了內力的依仗,他更是虛弱無比。
黃壤將那把第一秋所鑄的傘收起來,放到一邊。看著榻上的謝紅塵,她還是取來巾帕,想要為他擦臉。當然了,被謝紅塵一把推開。
謝元舒見了,道:「阿壤,你還管他作什?不會到了如今這地步,依舊對他余情未了吧?」
黃壤嘆了一口氣,字字凄涼:「說到底也與他做了百年的夫妻。」
謝紅塵別過臉去,嘲道:「你這演戲的習慣,真是無論何時都不會擱下。」
黃壤沒有嗆回去,反而溫婉地道:「我知道你生氣。你如何說,我也不會計較。」
謝元舒更覺黃壤溫順,他一手將黃壤拉過來,道:「他如今形同廢人,你若生氣,我這便殺了他,替你泄憤。」
黃壤不想殺謝紅塵。
說到底這夢境詭異,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卻也絕不相信什麼天意。若是在這夢境里死了,夢醒後是不是也會死掉?
謝紅塵與她,其實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若只是自己看不開,就要取別人性命,似乎沒有這樣的道理。
於是她說:「他既然已經沒有威脅,舒郎何不留他一條命?」
謝元舒突然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他。阿壤,你這個人真是太善良。」他走到謝紅塵身邊,卻是下了決心要置他於死地,「可這個人心機頗深,有他在,我怎麼能安心地接任宗主之位呢?」
他舉起右手,指掌蓄力。以他如今的修為,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謝紅塵可真是太容易了。
黃壤沒有阻止他,反而道:「多少年來,世人皆道舒郎不如謝紅塵。甚至連老祖也這樣認為。難道舒郎就不想讓他親眼看見,你如何穩坐宗主之位,如何將玉壺仙宗發揚光大,如何比他謝紅塵優秀百倍嗎?」
黃壤這番話,輕而易舉地說到了他心坎上。謝元舒收回了手,他覺得這話有道理。
——他居然覺得自己真的能比謝紅塵優秀百倍!
所以他說:「阿壤總是考慮得這樣周到。」
黃壤走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擦額上汗珠,說:「如今既然舒郎已經得了他的功力,整個玉壺仙宗,除了老祖,恐怕也無人是你對手了。你是不是找老祖商量一下,傳位於你的事?」
她提到謝靈璧,謝元舒當下還是打了個寒顫。
而旁邊聽著二人說話的謝紅塵滿心疑竇——她這般慫恿謝元舒,到底是要幹什麼?!黃壤既然這麼做了,就絕不會安於什麼宗主夫人之位——她早就已經是了。何必再籌謀?
可若不為這些,那她意欲何為?
而謝元舒則是眉頭緊皺,道:「這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他希望萬事皆在他掌控之中,我如此行事,他恐怕不能容我。哪怕我是他親生兒子。」後面這句話,他說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黃壤心中暗暗點頭——這個謝元舒,此時此刻倒是聰明了些。她神情黯然,道:「舒郎這話倒是有道理。如今這種情形,老祖只是容不下你,我……我就更無生路了。他對我本就不喜。」
謝元舒沒有說話,他也明白,若此事捅出去,謝靈璧一定會殺黃壤。他在曳雲殿內殿來回踱步,一時之間想不到辦法,心中頗為焦躁。
黃壤安靜地注視他,許久之後,說:「老祖若知曉此事,無非就是殺了我,重責舒郎。然後將舒郎貶調他處。但舒郎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又有謝紅塵的修為傍身。多年以後,定然還是可以重回仙宗,再居高位的。舒郎,若實在無法,你就向老祖請罪吧!」
她神情凄婉,字字懇切。謝紅塵越聽越不對——他在黃壤面前,一向清醒。絕不會受她言語或者情緒所動。所以在他聽來,這話就全不是這麼個意思了。
果然,謝元舒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哪肯功虧一簣?他走到桌邊,忽地狠狠一拍桌,道:「老傢伙素來看不上我,我又豈能再忍氣吞聲?!阿壤,你待我真心一片,難道我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嗎?!」
黃壤語聲中已經很是無望,問:「那……舒郎還能如何?」
果然,謝元舒豪氣上涌,怒道:「今日,我謝元舒非要做這玉壺仙宗的宗主不可!誰也不能擋我,老傢伙也不行!」
此時,榻上的謝紅塵陡然明白,黃壤要做什麼!
——她要對付謝靈璧!
他一手緊緊握住床沿,怒道:「大哥!你莫受黃壤蠱惑,此女用心險惡,絕不能信!老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豈能對他下手!」
黃壤也緊接著勸:「舒郎,紅塵說得對。老祖與你畢竟是親父子啊。雖然他更偏寵紅塵一些,但你身為人子,又怎能對付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她不勸還好,她這一勸,謝元舒心中所有的倒刺都被鉤起。他操起桌上茶盞,一把砸向榻上的謝紅塵:「你給我住嘴!他是我親生父親!哈哈,我看他是你親生父親吧?!從小到大,你眼裡就只有你,我算個什麼東西?!」
他出手極重,而榻的謝紅塵本就看不見,如今傷毒加身,更是不能避閃。被他一個杯盞砸在額角,頓時血流滿面。黃壤輕呼一聲,連忙上前,查看謝紅塵的傷勢。
謝紅塵厭惡到了極點,一把將她推開。黃壤被他用力一推,頓時跌倒在地。她低呼一聲,按住自己腳踝,真真是柔若無骨、嬌不勝衣。
謝元舒忙將黃壤扶起來,他怒指謝紅塵:「你這個有眼無珠的東西,果然還是瞎了好!阿壤,有沒有摔著?」
黃壤珠淚盈盈,說:「我知道舒郎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的。」她將頭抵在謝元舒肩頭,美人溫玉生香,謝元舒心都化了。
他輕拍著黃壤的肩,說:「阿壤,我們一起,把那個老傢伙拿下。我要讓整仙宗,真正掌握在我手上!」
「大哥!」謝紅塵滿心無力,可謝元舒就像是入了魔障,聽不進去任何的規勸。
黃壤聞聽謝元舒這句話,雖然感動,卻並不贊成。她說:「可是你們畢竟是親父子啊,舒郎。我不想你們鬧成這樣,你聽我的話,如實回稟他。就算我死了,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父子絕裂、刀兵相向……」
她話沒說完,謝元舒就道:「你不用再勸了。阿壤,你……再陪我一次吧。就算是死,我也同你死在一處。」
謝紅塵心中絕望。
「舒郎……」黃壤倚在他肩頭啜泣,道:「我便只當這是我活在人世的最後一天了。但此生能得與舒郎相識,阿壤至死無悔。」
「大哥……」謝紅塵語聲虛弱,似乎支撐他信念的力氣都被抽走。
可謝元舒哪裡聽得見他的聲音呢?謝元舒想要再與黃壤溫存片刻,黃壤當然也不會拒絕。她說:「既然是最後一天,定要好好過的。舒郎待我梳洗一番,可好?」
謝元舒色迷心竅,哪會拒絕?他連聲道:「好!好!」
黃壤於是故伎重施,仍是在香爐里加了神仙草炮製的香料。謝元舒早已急不可耐,自然將謝紅塵自榻上拖了下來。黃壤幫手,將謝紅塵拖到角落裡。謝元舒興沖沖地過去整理床榻,黃壤吞下一粒醒腦丹,隨手又將幾粒醒腦丹塞進謝紅塵嘴裡。
謝紅塵一怔,但吞咽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使用這香,黃壤已是得心應手。多少劑量配服多少醒腦丹,她再清楚不過。所以不一會兒,謝元舒整個人已經陷入了幻象。
黃壤攤開謝紅塵的手心,將一物塞給他。謝紅塵握在手裡,仔細一摸索,發現那竟然是謝酒兒。
「你為何沒有殺死它?」他心知急怒已無用,語聲反而冷淡。
黃壤就坐在他身邊,眼看著謝元舒自己發瘋:「因為我不知道在這裡死亡之後,是不是夢醒之後也會喪命。她不過是個孩子,若說有錯,也是我們的錯。又何必害它一條命?」
而謝紅塵的回應,仍是譏諷,他道:「黃壤,什麼時候你能撕下這層偽善的表皮?」
黃壤不想同他吵架,說:「撕不掉了。」她握住謝紅塵的手,讓他按一按自己手背的皮膚,「長在一起了。」
謝紅塵嫌惡地抽回手,黃壤於是又笑。她笑也不會放聲大笑,總是溫柔端莊的。謝紅塵本不理想理會她,但想想她方才的話,還是問:「你方才所說的,夢醒之後是什麼意思?黃壤,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黃壤雙手抱膝,也是思索了許久,她說:「我不知道。」她靠在謝紅塵肩頭,謝紅塵冷漠避開。黃壤倚了個空,她徐徐說:「我突然發現,我們從來沒有這般說過話。其實我很想問你,你這一生,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是一絲一毫,有沒有過?可我若問出來,答案必然令我失望。」
她將臉埋在膝上,輕輕地嘆:「必然失望。」
謝紅塵沒有回答她,他身為宗主,此時此刻,怎會兒女情長?
他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有什麼辦法可以挽回局面。可是沒有。如謝元舒所說,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退無可退了。
如今他功力盡失,一旦謝靈璧知情,黃壤必死。
謝紅塵只能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這條路。你這是自掘墳墓。」
「是啊。」黃壤雙手捧臉,靜靜呆坐,許久才應了這麼一聲。
事到如今,她退一步深淵萬丈,進一步粉身碎骨。哪裡還有什麼墳墓?
黃壤抱膝而坐,沒有再試圖依靠謝紅塵。
其實身邊的這個人,從來就不是她的依靠。她這一生,從來沒有什麼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