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司天監。
第一秋迎來了三位客人——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
這三人在仙門,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何惜金一表人才,但因舌有舊傷,說話不利落,向來寡言少語。張疏酒好酒如命,但因夫人極厭惡酒,故而在成親之後,自號滴酒不沾張疏酒。
武子醜人如其名,個矮且丑。他天生一副惡人臉,「窮凶極惡」四個字,形容他的相貌簡直惟妙惟肖。他少時為救一女子,與淫賊惡鬥。一代宗師戴天朔行俠仗義,一眼就認定他是惡賊,當場打斷了他一條腿。故他走路有些跛。但他也因禍得福。戴天朔對自己的一時衝動十分懊悔,索性收他為徒。後來見他天資超絕,甚至將愛女也嫁給了他。
「酒、酒!」張疏酒人剛進門,立刻喊。
武子丑冷哼一聲,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罵道:「這是憋了多久了?一條軟蟲!要我說,你就該把你家那娘們休回娘家,讓她一輩子別想踏入你張家大門!看她還敢管東管西!」
「……」何惜金撇撇嘴,以示不屑。
這三人剛進門,李祿已經送了酒進來——看這三人過來,就知道他們又饞酒了。
酒一送進來,武子丑立刻就上前搶了一壇。
——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嘛。李祿默然地打量這三人,他們乃是結義兄弟,仙門戲稱懼內三仙!這幾年,他們跟監正來往很是密切,據說是因為自家夫人都很熱心地想要給監正介紹女子。
果然,一向話不多的何惜金說:「有、有事。」
旁邊張疏酒只顧著喝酒,武子丑接話:「就何惜金的夫人,家裡有個妹妹尚未出閣。何家嫂嫂希望你有空見見。」
他剛說完,張疏酒就吹上了:「何家嫂嫂是真喜歡你啊。說你這麼多年潔身自好,品性端方。你若是跟何家嫂嫂的小妹結了親,那以後,咱們可就是自家人了。」
何惜金附和了句:「對。」
武子丑已經一把攬上第一秋的肩,接著說:「到那時候,咱們兄弟四個重插高香,再結金蘭。你比咱們都小,就是四弟了!」
——那可恭喜了,何夫人出了名的悍妻如虎。她的妹妹,說低了也是個豺狼,到時候懼內三仙可就是懼內四傑了。李祿臉頰股肉抖動,默默地想。
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仔細思索了許久,然後他誠懇地說:「感謝何夫人抬愛。本座確實也是內宅空虛,缺一位賢內助。只是眼下本座有一事,想請三位前輩幫忙。此事之後,本座與三位前輩一同前往何府,拜謝夫人。」
這意思,分明就是妥了!
懼內三仙很是高興。何惜金當先表態:「說!」
武子丑也道:「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儘管說來!」
張疏酒只顧喝酒,卻也沒忘點頭。
第一秋從書案上取出一張單子,遞到三人面前,道:「這是前不久,謝元舒在司天監各部的採購單子。」趁三人低頭查看的時候,他補充了一句,「以私人名義。」
三個人看了半天,喃喃地道:「這玉壺仙宗,是要出大事啊。」
張疏酒也不由感嘆:「這龜孫買這些,莫不是要造反?」
何惜金沒說話,卻仍是盯著單子看。很快,他指著那件吸取修為的法寶,問:「這?」
第一秋說:「也是謝元舒特意採購。」
何惜金一把將酒罈拍在書案上:「反、反、反……」
張疏酒為他說完:「反了他了。」
何惜金這才又道:「他、他、他想……」
張疏酒繼續補充:「他想對付誰?」
第一秋給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初步估計,是對付謝紅塵。」
三人大驚,武子丑問:「這……謝靈璧的意思?」
第一秋搖頭,道:「謝靈璧對謝紅塵一向看重,反而是對這個兒子十分冷淡。而且這謝元舒,修為也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謝靈璧沒這麼糊塗。」
四人思來想去,何惜金終於說:「看、看看看……」
武子丑生無可戀,補充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第一秋立刻起身,拱手道:「本座正是想請三位前輩暫留幾日,隨我查探玉壺仙宗的情況。」
何惜金當即道:「還、還、還叫、叫……」
這次,張疏酒說:「還叫什麼前輩,以後便可兄弟相稱了!」
第一秋正色道:「小弟謝過三位大哥。」
三人頓時滿心歡喜,相約前往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
謝元舒剛剛從幻境中蘇醒。黃壤的外裙還擱在地上。謝元舒用力搖了搖頭,說:「阿壤,你實在太過銷魂,我真是如墜雲里夢裡一般。」
黃壤嘆了一口氣,為他穿上衣袍,說:「也不知與舒郎還有多少相守之期。」
謝元舒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這就去找我爹。」
黃壤忙道:「不可。」
謝元舒一頓,顯然很是不解:「為何?」
黃壤十分遷就他的智力,徐徐解釋:「舒郎,闇雷峰是老祖久居之處,他對那裡極為熟悉。你現在雖有紅塵的內力,但是恐怕仍然敵不過他。我怎麼能放心你這樣涉險呢?」
謝元舒果然問:「阿壤可有其他計策?」
黃壤看了一眼謝紅塵,說:「老祖與紅塵名為師徒,卻情如父子。舒郎不如令人去請老祖,就說紅塵練功出了岔子,讓他快來搭救。待他趕來之後,定會先救紅塵。此時,你再侍機下手。」
「妙啊。」謝元舒贊道。
「你!」謝紅塵聽得腦內一昏,指著黃壤連罵都罵不出來。黃壤又說:「為了更方便得手,舒郎不如在謝紅塵身上設下陷阱。老祖一旦出手救治,立刻便會中招。這樣再偷襲,便可保萬無一失。」
謝元舒豁然開朗,他提起謝紅塵,一掌將之擊暈過去。隨後,他掏出一個玉瓶,打開瓶塞,將瓶中粉塵撒在謝紅塵身上。
那粉塵顏色細白,並無別的氣味。撒落下去,立刻與謝紅塵的白衣融為一體。謝元舒卻囑咐了一句:「此乃虺蛇毒液提煉而成的毒粉,此物劇毒,萬不可觸碰。」
「虺蛇毒液?」黃壤聽過這蛇,知道是劇毒凶獸。但這些年,這異獸已經極少現世,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能得到此物。
謝元舒嗯了一聲,說:「我派人去找我爹。」
黃壤忙說:「老祖見我在此,定會起疑。我先躲出去。」謝元舒離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當下道:「無妨,我有隱匿身形的法寶,你且藏於暗室。」
說完,他從儲物的百寶袋裡取出一件披風,遞給黃壤。
黃壤對仙門法寶所知不多,也不知道這法寶名字,只得接過來,披在身上。在系頸間衣帶的時候,她無意間看見上面的印章——第一秋。
又是這個人。
謝元舒見她查看,不由冷笑:「這些年司天監出過不少絕品法寶。大多都由我購得。老頭子卻以為我在混吃等死。今日我就要叫他看看我的本事!」
我真想親眼看著你把謝靈璧孝死!黃壤笑吟吟地退後,道:「我靜候舒郎佳音。」
謝元舒果然出去,遣人去請謝靈璧。
因為兩峰不遠,不一會兒,謝靈璧就匆匆趕至。謝元舒見了他,還是有點怕,方才意氣都拋到腦後。他說話時聲音都在抖:「爹、爹……你快來看看紅塵!」
謝靈璧步履生風,快步走到榻前,一眼就已經看見謝紅塵雙目被人重創!
他立刻環顧四周,謝元舒急了,道:「爹,您快救救宗主吧!」
謝靈璧的心思,可沒那麼單純。
他立刻問:「你怎會在此?今日曳雲殿有誰來過?」謝元舒立刻方寸大亂,謝靈璧盯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更加起疑,問:「說話!你慌什麼?!」
謝元舒急亂之中,哪知如何應對?要不此時動手?!
但就算是他,也非常清楚。謝紅塵的修為轉嫁到他身上,本就有所消耗。而他用著別人的功力,恐怕不能直接跟自己父親動手。
他正猶豫不決時,突然,黃壤闖出來,跪在謝靈璧面前!
謝靈璧一看她也在,頓時火起,怒問:「你為何在此?」
黃壤看似驚懼,然而她目光低垂,緊盯著謝靈璧的鞋尖——終於又見到你了,老祖。她在心裡問候,嘴上卻是急亂,道:「老祖恕罪!紅塵今日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說我與大哥……不清不楚!他傳我與大哥過來對質,不料二人起了衝突。」
她哭哭啼啼,道:「我見他氣得不輕,本想護著大哥先走。他卻說我護坦大哥,大哥被污衊,也氣不過,同他動起手來。我……我知大哥不是他的對手,又不敢叫人,生恐家醜外揚,只得上前攔住他,讓他不要衝動。誰知他急怒之下,竟吐了一口血。大哥收手不及,傷了他的雙眼……」
「果然是禍水!」謝靈璧一掌擊過去。黃壤只覺得胸口一股大力,還不覺得痛,人已經飛到牆邊。
她趴在地上,血從鼻子里嗆出來,卻忍著不咳,看起來像是沒了聲息。謝元舒自然無法阻攔謝靈璧。謝靈璧聽了這番說辭,來不及多想,他上前扶起謝紅塵,立刻為他診脈。謝紅塵身上極細微的灰塵騰起,他並未察覺。
但他一把脈,就立刻知道不對!
謝紅塵渾身修為已經所剩無幾!他猛地抬頭,正要喝問。謝元舒拼盡全力推出一掌!他心知成敗在此一舉,當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謝靈璧原本可以擋下這一擊,虺蛇毒液再如何厲害,對他而言,發作也不會那麼快。
但是,他錯估了謝元舒的功力!他心中疑惑未解,自然不會一掌打死自己的兒子。所以他拍向謝元舒的掌力,只有不過三成——依他對謝元舒的了解,三成功力足以打這孽障一個半死不活了。
可此時的謝元舒,不僅有自身修為,還擁有謝紅塵八成內力!他全力一掌過去,轟然一聲,床榻散架,謝靈璧肺腑一震,頓時嘴角也帶了血。他正準備再次聚氣,但突然之間,他看見自己手上生出一片一片細密的鱗片——青色的蛇鱗。
他愣了片刻,謝元舒再次一掌過去。父子二人掌風相撞,謝靈璧後背撞到殿牆,內息紊亂,道:「你吸取了紅塵的功力!」
「紅塵……哈哈哈哈。」謝元舒笑得悲憤,「我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唯一的骨血!可你眼裡為什麼只能看見一個謝紅塵?!」
「孽障!」謝靈璧氣得心肺都要炸開,「他根基紮實,修為深厚,你天資本就不及他,論刻苦,更不及他萬分之一。如何同他相比?!何況他為人寬厚,心性潔凈。他任宗主,豈會虧待你?!這麼多年,你以為你的醜事為何無人提及?!還不是因為他在替你……」
「夠了!住嘴!」謝元舒狂怒,「你的眼睛,只能看見謝紅塵的千般好處!」他下手越發狠厲,竟想要置謝靈璧於死地。
但謝靈璧說了這麼多,自然也是有意拖延時間。他手中一柄雪白的玉如意光華迸現。片刻之間,已經結了一座防守法陣。
法陣清光如罩,他站在其中,髮髻散發、衣袍沾血,顯然也是受傷不輕。他怒道:「逆子,你真是找死!」話是這麼說,但謝靈璧對這個兒子,卻到底還是存了些父子親情。
他用盡全力一擊,謝元舒論根基,本就稀鬆。憑偷襲還能得手。但如今被他識破斤兩,哪還能是他的對手?
只聽砰地一聲劇響,曳雲殿轟然一震。謝元舒坐倒在地,謝靈璧也噴出一口血來。父子二人可謂是兩敗俱傷。
而這樣大的聲勢,不是避音障這等小法寶可以掩飾的。殿外,謝紹沖和聶青藍等人已經聽到動靜,火速趕來!
「老祖?宗主?」謝紹沖試著喊。
謝靈璧不想家醜外揚,謝元舒顯然已經失去再戰之力。他道了聲:「退下!」
謝紹沖等人哪怕關心,但也不敢違背他的命令。
謝靈璧收了法陣,緩緩走到謝元舒面前。他蹲下來,一把揪住謝元舒的頭髮,向上一提,迫他抬起頭來。謝元舒的身體,一時之間還未習慣這樣強大的真元。
如今他全力聚氣,又受重創,此時著實傷得不輕。
謝靈璧目光如火,像是要將他燒出一個洞來:「是誰慫恿你做出這等蠢事?」
他對自己這個兒子十分了解,以他的性情,要算計謝紅塵可能性不大。但從始至終,他也沒有懷疑過黃壤——黃壤不擅戰,其修為連個外門弟子也不如。他視之為螻蟻,怎麼會懷疑她?
謝元舒也不認為是黃壤慫恿,他喘著粗氣,說:「你一向偏心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謝靈璧暴怒,「你自己能力不濟,好色逞欲,難道整個仙宗還能指望你不成?!」
謝元舒更怒,吼道:「所以你指望謝紅塵!一個你在山腳撿回來的野種!你根本就不在乎誰什麼骨肉親情,你只在乎誰對你有用!」
「我要是不在意親情,你現在早就已經是一具……」
謝靈璧話說到這裡,突然愣住——黃壤就躺在他身後,看上去已經死了。
但她手裡兩根細針,正插進謝靈璧的後腰。謝靈璧只覺身體一麻,他想要反手擊斃黃壤。但他的所有速度都在瞬間凝固,他的身體突然不太受控制。
他幾次嘗試用力,然而身體像是與自己斷了聯繫,半點反應也沒有。
謝靈璧瞳孔漸漸散大,他猛然明白那是什麼——盤魂定骨針!
因為針在後腰,所以他的身體還能微微顫動。但是沒用了,他目眥欲裂、口角流涎,剛要動,卻一頭栽倒在地。
黃壤想要坐起來,但幾次用力都失敗了。她開始大量吐血,但看著倒在地上,四肢輕輕抽動的謝靈璧,整個人又快意無比。
謝元舒爬到謝靈璧身邊,仍然心有餘悸。過了一陣,他問:「他真的……」
黃壤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血就已經嗆住了她。她用力嘔血,裡面還夾雜著肺腑的碎塊。她只能指一指牆角——那裡還放著一把傘。正是第一秋親手鑄造,用以吸取別人功體的法寶。
謝元舒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向傘走去。
「哈哈哈哈,老祖啊。」黃壤扯著謝靈璧的衣角,一直笑,像是死而復生的厲鬼一樣。笑著笑著,她血如珠子一般,滴滴嗒嗒地打落在謝靈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