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露台永遠都是寂靜的。尤其是現在,連謝紅塵也不會來的時候。
黃壤換好衣裙,轉頭看見第一秋仍然背對她,便道:「扶我去妝台,好嗎?」她的聲音仍然是柔弱的,可以將人心都軟化的那種。
第一秋沒說話,只是伸手扶著她,一路來到妝台前。
黃壤散開長發,重新為自己綰髮。
第一秋站在銅鏡後,靜默地看。鏡中的她,雖然虛弱,但綰髮卻是太熟練了。而且這裡,她的頭飾也多——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說一個「也」字?
妝台上好幾個匣子里都是她的首飾,黃壤很快為自己梳了一個隨雲髻,簪了步搖和釵環。然後她打開那些瓶瓶罐罐,開始為自己上妝。第一秋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臉色蠟黃,到氣色紅潤,肌膚吹彈可破一般。
這?!!
監正如見易容。黃壤想到他糊牆式的化妝術,不由嗤笑了一聲。第一秋瞬間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別處。
她這裡布置得極為雅緻溫馨,幔帳牙床無一不精細華美。想來溫柔鄉,也就是如此了吧?
謝紅塵,想必也十分留戀。
一想到這個人,監正頓時滿心不悅。
他轉而再看黃壤,卻見她五官已經十分靈動。這百年來,她的容色風姿,甚至勝過未嫁之時。
這是不是說明,謝紅塵其實將她養得還不錯?第一秋心中悻悻。
但黃壤指了指一個房間,他忙過去打開——裡面全是繡鞋。好吧,好吧。
「米白色,系珊瑚珠那一雙。」黃壤指揮。第一秋在一排一排的木架上找了半天,這才替她找了出來。隨後,他很自然地蹲下來,替她脫去舊鞋,把新鞋換上。
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似乎也意識到這樣不妥,說了句:「抱歉。」
黃壤當然不在意——她在第一秋面前,早已沒了什麼男女之防。想想那五盆熱水澡吧!
她說:「監正今夜過來,就是為了尋我?」
第一秋一怔,隨即矢口否認:「本座為了查看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傷勢是否有詐。」
黃壤哦了一聲——所以我就這麼陪著我,在祈露台耗了大半夜?
後面這句話她沒說,戳破別人掩飾的事,她一向不會做。
她說:「謝元舒吸取了他們的功體,他們如今對監正而言,已不足為懼。至於謝元舒么,愚蠢無知,早晚也是監正的手下敗將。」
第一秋終於忍不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傷了你?」
黃壤想笑,但一笑就被血嗆住:「不用問。」她一邊咳嗽,一邊搖頭。這些事,同謝紅塵講講也就罷了。第一秋畢竟是個局外人,說不著。
黃壤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血滴到剛換的衣裙上。第一秋抽了自己的絲帕遞給她。黃壤於是用帕子捂著嘴,一直咳。第一秋在她面前站了一陣,說:「等我收拾了謝元舒,我帶你去白骨崖,找苗耘之。」
黃壤搖搖頭,默默無語。
第一秋等了一陣,未得迴音,終於還是問了一句:「黃壤,你後悔嗎?」
「後悔?」黃壤微怔,復而又笑,諷刺地道:「後悔沒有答應你的提親嗎?當然不悔啊。我即使是嫁給你,也不見得就如意。」她低下頭,忽而又喃喃道:「何況……我對他多少還有幾分衷情。」
恐怕是,不止幾分衷情。只是說來無人聽信。
第一秋側過臉去,這個世上,那些深情的人故作麻木,而麻木的人假裝深情。
在暗沉的夜色里,他站在這團暖昏的燭火里,問:「我是問,你後悔離開仙茶鎮嗎?」
黃壤笑意漸收,不再說話。
第一秋握住她的手,說:「天亮之後,我會對付謝元舒,然後我帶你回仙茶鎮。找苗耘之為你治病。」
黃壤手裡握著那支茶針,指縫浸露如滴水。她抬起,笑盈盈地看第一秋,語聲淺淺地答:「好啊。」
在第一縷晨曦到來之時,第一秋準備回到點翠峰。
看黃壤一個人留在房間,他莫名有些不放心,道:「我扶你去亭中坐坐。我很快就會回來。」
「好。」黃壤也不喜歡待在屋子裡,外面多好啊,天高地遠。她由著第一秋將她扶出去,陽光照得她眯起眼睛。她在三角小亭中坐下,八月的清晨大地流金。
第一秋行下山去,他沒有避人,因為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謝元舒是個蠢貨,他以為手握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功力,便可高枕無憂。但是仙門能人何其多,他一人雙手,還是吸取別人的內力。能撐幾時?
他行至曳雲殿時,謝元舒正好出來。
玉壺仙宗三天三夜的流水宴,今日是第三天。
因為昨天何惜金念了整整一天的賀天表,大家都累得不輕,也直到此時,人才陸續到齊。謝元舒雙手一抬,壓了壓眾人之聲,道:「今日,本宗主將正式接過重任,成為……」
突然,有人說:「慢著。」
眾人轉過頭去,只見鮑武推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謝元舒一見那人,頓時面色大變。
「謝紅塵!」他咬牙切齒地道。
鮑武推來的,果然是前宗主謝紅塵。只是他雙眼裹著素綾,人坐在輪椅之上,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十分虛弱。席間賓客全部驚身站起。
謝紹沖和聶青藍也衝過去,護住了謝紅塵。
謝元舒當然知道鮑武是誰的人,他怒道:「第一秋,你這是什麼意思?」
第一秋緩步走到謝紅塵身邊,雖然並不想見他,卻還是道:「還能說話嗎?」
謝紅塵勉力站起身來,他雙目已盲,修為盡失、傷毒並發,但他仍然站得筆直。他一字一字,道:「諸位,謝元舒謀害尊長、重傷老祖,喪德背恩之徒,不能繼任宗主大位。吾以玉壺仙宗宗主之名,令師弟謝紹沖繼任宗主之位。吾徒聶青藍,為闇雷峰峰主。」
他此言一出,諸人俱是一靜。這不奇怪,很多人都猜到了。
但是現在,謝紅塵功力盡失,謝元舒卻身負他與謝靈璧二人的功力。如何對付?
謝紅塵顯然也想到了,他雖看不見,卻仍微微轉頭,道:「你既然命人將我帶來,必有解決之法?」
第一秋說:「我帶了何惜金等人過來。你看,我是很有誠意的。不過你拿什麼換呢?」
聰明人是不用多說的。以第一秋如今的資歷,未必能號令仙門。但何惜金到了,就是張疏酒、武子丑到了。有他三人支持,其他仙門才會同心同德。
謝紅塵面色冰冷,不見悲喜:「你想要什麼?玉壺仙宗?」
「當然不。」第一秋說:「你和謝靈璧沒了,玉壺仙宗早晚是我的。我急什麼?」
旁邊,謝元舒已然暴怒,罵道:「我先結果了你這個廢人!」
他立時就要衝過來,謝紹沖和聶青藍只能帶著玉壺仙宗的弟子先衝上去,圍困他。但以他現在的功力,二人堅持不了太久。第一秋說:「謝紅塵,我想要一紙和離書。」
「和……和離書?什麼和離書?」謝紅塵皺眉,許久,他終於反應過來。還能有什麼和離書?
第一秋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謝紅塵怔忡過後,卻是失笑,問:「她讓你這麼做的?」第一秋不答,謝紅塵想要笑,一行血色卻沁透了雙眼的素綾。他頓了許久,說:「好。」說完,復又笑道:「反正如今我形同廢人,也不再是她願意棲息的梧桐。」
第一秋揮手,鮑武將筆蘸了墨,遞到謝紅塵手上。謝紅塵握住筆,手腕顫抖,直到鮑武鋪開紙頁,他壓下手腕,開始落筆。
第一秋沒有再看,他相信謝紅塵一諾千金。
他加入戰圈,圍殺謝元舒。謝元舒怒喝一聲,一掌劈過來,鮑武活動了雙手,抽出金刀,一刀劈碎了他的掌風。何惜金等人也沒閑著——車輪戰嘛,誰也別偷懶。
此時,祈露台。
黃壤倚在亭中,已經聽見了那殺伐交戰之聲。
她沒有向點翠峰看,其實祈露台偏遠,是看不見點翠峰的。百年以來,她可太知道了。她趴在石桌上,手裡的茶針已經融化到只剩小小一塊。
真是捨不得啊。
可惜她身邊,只有這一樹念君安沉默不語。
黃壤伸出手,想折一根枝椏,可她到底沒有了這樣的力氣。如今天未雪,花自然也是不開的。於是這梅樹無葉無花,只有這枝影橫斜。
我竟然培育了這樣一棵樹,綻予大雪滿樹花,冰銷雪融空枝椏。
黃壤輕撫著光禿的樹枝,隱約中,又是百年前那個八月。
她折了一枝念君安,將謝紅塵送出仙茶鎮。臨別之際,她贈了花枝予他,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一百年光陰如梭,悄然消逝在指縫裡。許多人和事都已淡無痕迹,而她還記得那個少年接過花枝時的表情。
謝紅塵,可能我到底還是有幾分衷情。
可憐我到底還是衷情。
點翠峰。
謝紅塵雙目的血沁出來,滴落於紙頁。筆尖蘸血,字字啼紅。可他終於還是寫好了那封和離書。他雙目雖盲,字卻依然漂亮。一如他的為人,工整有序。有些人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落魄或者狼狽。但是沒有。
他心知自己的處境,卻依然如清風朗月,溫和明凈。
第一秋與謝元舒打過一輪,便退下來。他從容地接過那封和離書,折好之後收入懷中。謝元舒還在叫罵,只是無人理他。
在場這些人,都是一方之主。若論身手,個個不差。
此時有人領頭,鏟奸除惡,就算是為了聲名,這些人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而對付修為高深的惡賊,他們最有經驗了——圍毆嘛。講什麼仁義道德。所以一個一個留有餘力,凈是消耗。謝元舒到底天資差,對戰經驗不多,而且別人的內力,他還未能完全消化。
這樣被耗上幾輪,他就失了心氣。
仙門圍殺他,一共去了三個時辰的時間。
但眾人僅有幾個輕傷,代價輕到微不可計。法寶損失倒是大些,畢竟很多符、丹都是消耗品。第一秋也不介意,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安排鮑武陪謝紹沖清理現場,隨即就要離開點翠峰。臨走之時,謝紅塵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停下腳步,謝紅塵突然問:「你和她……你和她之間,是否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其實不該問。他一向冷靜理智,事到如今,追根究底已無意義。
可卻終究還是問出這麼一句。
大抵……還是意難平。
第一秋沒有理他,加快腳步奔向祈露台。
他踏進半月形的拱門,看見三角亭中,黃壤倚著亭邊欄杆而坐。陽光照在她身上,衣裙金紅,映出一片迷離的虛影。
「走吧,我帶你回去。」他向她伸出手,可指尖未能觸及。
世界開始扭曲變形,萬物若虛,復歸於無形。
黃壤手中的寒冰,終於融化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