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壤再次睜開眼睛,腦子裡混沌一片。她還躺在第一秋的床榻之上,燭火被風吹得站不穩,搖搖晃晃。外面雪還在下,吱嘎一聲,不知道壓斷了哪個枝丫。
剛才……真是一場夢?
黃壤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自由得而復失,她又被困囚於這個牢籠。黃壤恨不得將自己撕碎,可她只能安靜地盯著頭上的紗帳。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已經淪落至此,為什麼還要活著?
這種想法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但這一次,她沒能將它壓下去。
就不能死去嗎?哪怕黃土化沙,給我一個結果吧。
眼睛開始酸澀,一顆眼淚滾落進額邊的鬢髮里。可她連擦拭都做不到。以前總是想著報仇,於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強迫自己保持理智。
可如今,這短暫的夢境,卻輕易地擊潰了她。
門猛地被推開,風吹雪如花,踉蹌著撲進來。
房間里,暖盆好不容易積蓄的熱氣瞬間散了個乾淨。第一秋來不及關門,直奔向床榻。他撩開紗帳,見黃壤仍好好地躺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見她眼角淚痕,他微微一怔,伸手替她拭去。風灌進來,紗幔亂舞。第一秋忽而將她扶坐起來,說:「若是不想睡,就陪我處理公文吧。」
說完,他取來披風,將黃壤厚厚地裹了一層,然後將她抱到輪椅上。
他蹲下來替她穿鞋,忽然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黃壤滿心頹唐,根本無意搭理他。第一秋已經習慣她的不回應,繼續說:「我夢見謝元舒重傷謝靈璧和謝紅塵,自立為宗主。」!黃壤震驚。
第一秋推起她,出了門。
外面風雪割臉,黃壤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第一秋推著她,地面積雪盈膝。
接著說你的夢啊!黃壤在心中催促他。可第一秋卻沒再說下去。大約這樣沒有回應的對話,他懶得繼續了吧。黃壤有些失望。
第一秋將她推到書房裡,回身把門掩上。
天真冷,黃壤凍得嘴皮都木了。
第一秋將她放到離暖盆最近的角落,將她身上的披風摘了,掛到書架上。然後他右手握拳抵住唇際,輕輕地咳嗽。
啊。黃壤突然想起來,他今日從師問魚那裡回來,便好像十分虛弱。難道是被風雪一凍,受了寒?黃壤並不知道他為何如此。
按理,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身為修仙之人,他應該很健壯。至少自己和謝紅塵就沒怎麼生過病。
第一秋咳了一陣,這才坐到書案後。他寬大的書案上,堆積著一摞摞公文。
他取筆蘸墨,埋頭批複。
黃壤待在角落裡,視野很好。她可以看到整間書房,自然也包括第一秋。他臉色仍然蒼白,但手上動作卻極快。書房裡只聽見碳火燃燒和他翻動紙頁、落筆沙沙的聲音。
黃壤崩潰絕望的心境漸漸平復,她安靜打量房間。從書架一路看過去,將屋子裡每樣東西都審視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到第一秋身上。
——這整間屋子,還是他最耐看。畢竟他會動。
直到天色大亮,第一秋將公文批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他將披風為她系好,又找來兔毛毯為她搭在雙腿上,推著她出門。
這天氣,撐傘也沒用。
外面積雪厚重,風呼呼地灌進脖領里,夾雜著雪粒在裡面化開。人都要結冰一樣。
第一秋推著她,很快來到一個地方。
黃壤嗅到濃重的飯菜香氣,她驟然明白過來——這裡是一座膳堂!
果然,第一秋剛過去,門口就有人替他掀開了擋風的帘子。他推著黃壤進去,裡面已經聚了好些人,正在吃飯。
「監正!」見他進來,眾人連忙起身,齊聲道。
第一秋拂去衣上落雪,點了點頭示意大家繼續吃飯。隨後他推著黃壤,來到最靠近暖爐的桌子。
黃壤感覺自己總算又化凍了,上京的冬天實在是寒冷。她這樣沒有辦法運功自保的小妖,若不是穿得厚實,早凍死了。
第一秋剛坐下,就有幫廚過來擦了桌子。然後早飯迅速地送了過來。
黃壤的輪椅就放在第一秋旁邊,她打量著桌上的飯菜。無非就是包子、清粥、鹹鴨蛋,還有一碟腌鹹菜。黃壤看得頗為失望——你們司天監早飯就吃這些?伙食很一般嘛。你們的伙夫不行啊。
她剛這麼想,幫廚卻端著一個精緻的碟子走過來。他將碟子放到黃壤面前,說:「監正,廚房裡特地做了一碗玫瑰乳。天寒,給姑娘暖暖身子。」
黃壤盯著面前的碟子,果然,裡面盛著半碗牛乳,上面飄著幾瓣玫瑰。
——雖然廚藝不怎麼樣,但真是十分懂事!十分懂事!黃壤頓時收回前面的話,牛乳的香氣鑽進鼻子,熨燙著肺腑,她很是滿意。
第一秋微微點頭:「辛苦。」
那幫廚得了他這一句話,知道馬屁拍對了地方,頓時十分高興,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邊說邊退下去。
第一秋開始吃飯,這裡他其實很少過來,司天監雖然隸屬朝廷,但畢竟也是仙門之一。而辟穀食氣之術是仙門的必修課。
他今日肯吃東西,恐怕是生病體虛的原因。
黃壤安靜地看第一秋吃飯,而整個膳堂里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廚房裡,幾個廚子聽到幫廚的回話,直贊大廚:「師父,您老人家可真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重點在何處!」
那大廚哼了一聲,傲然道:「學著點吧,猴崽子們!」
他是很有眼色,但隨即掀簾進來的這位大爺,可就一般了。
——鮑武掀簾進來,後面跟著李祿。他自己一進來,立刻就鬆了手。走在後面的李祿差點被門帘拍了個滿眼火星子。
諸人只好又站起來打招呼:「李監副、鮑監副!」
李祿嗯了一聲,不忘關照:「天寒,多吃點。」
諸人又是齊聲回復道:「謝監副關心。」
黃壤老遠就聽見了這些聲音,覺得司天監吃頓飯真累。不像玉壺仙宗,謝紅塵、謝靈璧這些人根本就不去膳堂。她正盯著面前的玫瑰牛乳,身後腳步聲已經向這裡來。
顯然,是李祿和鮑武見到第一秋也在此處。
果然,李祿和鮑武過來,仍是行禮。
第一秋淡淡道:「坐。」
這桌子本有四面,但暖爐佔了一面,第一秋坐了一面。黃壤的輪椅在另一邊,只是挨著第一秋。李祿立刻坐了另一邊,他往裡挪些,想給鮑武留些地方。
鮑武看也沒看,直接在黃壤身邊坐下。
李祿只得道:「鮑監副!」
「沒事。」鮑武大手一揮,拿了個鹹鴨蛋開始剝。他還跟人客氣,說:「吃吃吃,別客氣。」
廚房是早知道他的口味的,此時立刻端上來幾樣菜便都是葷食。鮑武端過一碗蘿蔔羊肉湯,吸吸溜溜地開始喝湯。他腰系大金刀,個頭又十分魁梧,喝湯動作一大,腰間金刀的刀柄就抵著黃壤的腰,擦擦碰碰。
第一秋擱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他,李祿以手捂額,絕望地喊:「鮑武。」
鮑武指了指羊肉湯:「別客氣啊,喝湯吃肉!我老鮑啊還就喜歡這裡的羊肉湯!」
第一秋拿起筷子,將小鍋里的羊肉都挾給他,說:「鮑監副常年在外,奔波操勞,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鮑武喜笑顏開,「斬妖除魔、為民除害,乃下官本分嘛!」
第一秋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不辛苦,那鮑監副吃完之後,就把外面的雪掃了吧。」
「啊?!」鮑武嘴裡的羊肉掉碗里,第一秋在湯水濺起之前,將黃壤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李祿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有些人一心求死,別人勸是勸不住的。果然,第一秋繼續道:「三天之內,本座不想看見司天監有一寸積雪。」
「哦……哦。」鮑武苦著臉繼續吃飯。
三人繼續吃飯,旁邊忽而有人道:「說起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玉壺仙宗的老祖和宗主被謝元舒那個混蛋給害了!然後咱們監正還……」
他話說到這裡,第一秋等人都是一頓。李祿看了一眼第一秋,得了他一個眼神,立刻道:「你過來。」
說話那人頓時大驚,他忙跑過來,道:「李監副,可是小的說錯了什麼?」
旁邊第一秋忽道:「說說,你都夢見了什麼?」
那人顫顫兢兢,不知一個怪夢如何就惹得監正和監副注意。他說:「小的……就是夢見玉壺仙宗出了事。謝元舒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的修為,還想自立為宗主來著。後來還是監正您率領仙門群雄,前往玉壺仙宗,剷除姦邪、撥亂反正。」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第一秋,生怕自己哪裡說得不妥。
鮑武手裡的筷子都停下來,他愣愣地說:「這夢……」
不待他說,膳堂里所有人都道:「我們也夢見了。」
黃壤驚呆——怎麼,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李祿與第一秋對視一眼,二人皆眉頭緊皺。此時,又有人來報:「監正,何惜金何掌門等幾位前輩前來求見。」
何惜金?這個人,黃壤倒是知道。他來了,就意味著張疏酒、武子丑也到了。
果然,李祿道:「會不會是他們也做了同樣的夢,故而匆匆趕來,商議對策?」
這分析十分有理,但第一秋卻神情古怪。他問前來稟報的侍衛:「何掌門可有攜帶女眷?」
侍衛立刻道:「回監正,何掌門還帶了何夫人以及何夫人的妹妹。何掌門說,昨夜他們偶得一夢,說是您對何掌門的妻妹十分有意。何夫人這才連夜催促他,前來與您……一見。」
這!!
眾人聞聽,頓時神情十分複雜。黃壤看了一眼第一秋,心中更是嘀咕——這何夫人可是威名在外的,你居然喜歡她的妻妹。
什麼嗜好?
其他人自然與這想法差不多,瞧瞧何掌門吧!以後自家監正只怕……耳朵會有點耙。唉。
第一秋沉吟片刻,忽道:「兩刻鐘之後,帶何掌門前往白虎司見我。」
侍衛自然應允,李祿心領神會,知道自家監正可能有事要準備,說:「下官過去陪何掌門等人喝一盞茶,了解一下何掌門等人昨夜所夢。」
第一秋點點頭,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這才推起黃壤出了膳堂。
他一路回到白虎司的議事廳,仍將黃壤放到暖盆旁邊。
黃壤很是好奇——第一秋莫非是要梳洗打扮一番,再見何掌門的妻妹?細想一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這樣的人,位高權重卻內宅空虛,其實是不妥的。
司天監又不是和尚廟,犯不著守什麼清規。
——玉壺仙宗謝紅塵不還娶了自己為妻嗎?
只是可惜了,他若娶了妻,妻子又兇悍,自己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這麼好了。黃壤暗自嘆氣。她這個人,一向現實,如今所想,自然也頗為實際。
第一秋果然在梳洗打扮。他找出上次為黃壤買的胭脂水粉,給自己臉上薄薄地上了一層。然後又用星子黛給自己描了描眉,用牡丹凍給自己雙腮添了個好氣色。最後抿了一口唇脂。?黃壤目光慢慢凝固——你這樣打扮……太過油頭粉面了吧?還有啊,為什麼你塗自己的臉,就知道是薄薄的一層,抹我的臉就像糊牆呢?!
而第一秋「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後,何掌門也到了。
他領著妻女進來,張疏酒、武子丑二人自然陪同。
第一秋立刻迎上去,幾人看見他,都是一愣——能不愣嗎?!他今日薄施脂粉、輕描濃眉的!!
何掌門的妻子卻仍是十分高興,她雖然悍名在外,但其實生得眉目清秀。只是舉止間皆帶著英氣。她牽著自家妹妹,同第一秋道:「屈曼英,見過監正。」
第一秋見到她,面上含笑,道:「何夫人一路趕來,辛苦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很柔很輕,聽上去甚至有幾分媚態。黃壤只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何夫人微微皺眉,但也不至失禮。她連聲道:「不辛苦。這是家妹屈曼雌,曼雌,還不快見過監正。」
那屈曼雌,與其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少女身姿,更纖瘦挺拔。她一進來就在打量第一秋。
這個人身穿官服,身材也偉岸英武。但是這臉上的粉……還有這聲音……她老覺得怪怪的,卻還是忍不住上前,道:「屈曼雌見過監正!」
第一秋忙伸手將她扶起來,說:「曼雌姑娘不必多禮。」
一聽見他這又柔又細的聲音,黃壤都想打冷顫。
此時,眾人依次落座,有下人奉了茶上來。
第一秋接過茶盞,聽何夫人介紹自己妹妹是如何仰慕自己。他品茶也就罷了,手上竟然還翹起了蘭花指!
黃壤坐在他身邊,與屈曼雌投來的目光對視。屈曼雌偷瞧了黃壤半天,黃壤彷彿都能聽見她的心聲。
——這個男人,指定是有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