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偏苑。
福公公將枯死的雙蛇果交給黃壤,又準備了關於此樹的典籍。隨後便領了黃壤開出的採買單子,前去買辦。
他確實著急,畢竟陛下親自交待的珍樹,就這麼給培育死了,像什麼話?
真要怪罪下來,戴月固然有罪,他也討不了好。
院子里,陽光正好。
黃壤坐在躺椅上,翻看這些典籍。戴月侍立一邊,垂著頭,一直不敢言語。
好半天,黃壤才道:「戴月,你會作夢嗎?」
「作夢?」戴月心中有鬼,語氣也虛,道:「奴婢不知道十姑娘是指什麼。若是睡覺之時,所有人都會有夢的。」
黃壤點點頭,說:「我也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年,我遇見了一個還不錯的男人。可他看不上我的出身。為了博他垂青,我費盡了心思。」
戴月聽得茫然,卻不敢插話。黃壤繼續說:「後來終於,讓我得手了。他卻仍不放心,暗暗調查有關於我的一切。本來我遮掩得挺好的,可後來,我房中的一個丫環,為了換取自由之身,將一些事添油加醋,講給他聽。」
「姑娘房裡,怎麼會有這種人呢?」戴月聽得一頭霧水,畢竟只是一個夢,難道還要當真?
黃壤說:「是啊。所以那場夢的最後,我其實過得不好。我竭盡全力,去掬水中月,到最後只得了一場空悲切。」
戴月不知她話里話外是什麼意思,只得說:「姑娘只是思慮太重,這才夜有所夢罷了。我等都忠心於十姑娘,絕無外心的。這次奉詔,戴月沒能向姑娘回稟,只是因為聖旨催得急。戴月對十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她見黃壤不為所動,索性跪在地上,指天道:「這些年來,十姑娘待我至親至厚。戴月發誓,若對十姑娘有半點異心,就讓我不得好死。若十姑娘懷疑戴月,不如打殺了我,也好讓姑娘安心。」
「那就這麼嚴重了?」黃壤失笑,示意她起來,說:「我乏了,你念給我聽吧。」
戴月見她沒有怪罪,心下稍安。她拿起書本,開始念關於雙蛇果的來歷。
黃壤閉上眼睛,漸漸也明白這雙蛇果是怎麼回事。它原是一種劇毒異獸——虺蛇生來就守護的寶物。每一株雙蛇果苗都必須有虺蛇的毒液長年塗抹全身方才能夠存活。
而虺蛇這種異獸,如今已經極為罕見。於是這雙蛇果自然也就稀有了。
而這雙蛇果經由虺蛇毒液滋養,三十年一開花,又三十年方才一結果。
每次結果時,都是一黑一白二果並生。黑色果實劇毒,虺蛇每食一黑果,就多長出一道蛇紋,修為大進。而白果則可解天下劇毒。每每雙蛇果樹結果之時,虺蛇便會毀去白果,只留下白果核。
——整株雙蛇果樹,只有白果核能種出新的樹苗。而等到虺蛇有了後代,老虺蛇就將白果核交給小虺蛇,再將其驅離巢穴。
黃壤一點一點地聽戴月念來,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在夢外,白骨崖上,第一秋曾經說起一段往事。他說一百多年前,苗耘之遊歷上京。
而皇帝師問魚為了尋求長生法門,特地向他求教。苗耘之為諷刺師問魚,便說了一句:「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正是這一句話,遺禍百年。
如今這雙蛇果樹,是否與此事有關?
黃壤心中不安,過了一陣,還是忍不住:「你去司天監,讓監正大人有空過來一趟。」
戴月擱下書,提到第一秋,她心裡頗為忐忑——第一秋本來定下了婚期,要同她成親的。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此事就難了。
她答應一聲,出了偏苑。
司天監。
第一秋令白輕雲將黃壤送進了宮裡,他回到卧房,準備換件官服。卧房裡被褥整齊,像是沒有被侵佔過。但想一想昨夜那女人就睡在這裡,監正大人發現自己竟然也不太嫌棄。
只是一想到方才被她懟到牆角,監正大人便如鯁在喉。
——他雖被皇室除名,但畢竟生來尊貴。這輩子所遇之人,大多是侍從、下屬。其中當然有無數女子,但這些女子在他面前,大多唯唯諾諾,或有貴女,也是嚴守禮教。
誰敢在他面前如此輕佻?
何況監正大人生來好鑄器,未得名師指點時便自己琢磨。後來師問魚籠絡仙門未果,知道朝廷勢力單薄。又見他在手作方面天賦超群,便為他延請名師。
他的一生,很小就在鑄器局度過了。
那裡有什麼女人……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朱湘,還是那種挽起袖子打鐵的。第一秋從來不覺得女人跟男人有什麼區別。所以他不遷就女人,也不討好女人。
自然的,他也就沒有女人。
後來,他遇到黃壤。
第一眼見到她也沒什麼感覺,只是長得漂亮些。粉紅骷髏啊,監正大人鑄器多年,早就已經可以透過表象看透本質。
他對黃壤客氣,當然是因為她育種的技藝。朝廷每年都為良種所苦,在這方面花銷甚巨。而監正又向來精於盤算。
——如果自己能娶一擅長育種的土妖,這筆費用,可不就能省下了嗎?
當然了,至於這個人自己喜不喜歡,監正私以為並不要緊。
天下女子有何不同?若娶回家中,好生善待也就是了。再如何美好的女子,能有鑄器有趣?所以,哪有什麼喜不喜歡。
於是他有意往來於仙茶鎮,後來發現這技藝出自戴月,他立刻轉而求納戴月為妾,甚至絲毫不在乎得罪黃壤。
現在嘛,看起來戴月的育種能力並不能與黃壤相提並論。監正大人自然再沒有迎娶戴月的心思。他不內疚,他做人跟鑄器一樣,外形和功用分得明白著呢。
可從昨天開始,他便不大對。
身為手作大師,胡思亂想不算什麼。但想得口乾舌燥、心思千結可就不太對了。
一夜之間,他似乎突然明白,女人與女人之間也不盡相同。
也許黃壤說得對,自己就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身為一位手作大師,怎會允許自己見識淺薄?甚至被人譏笑?
午飯過後,監正大人將兩個監副、四個少監叫到書房。
李祿、鮑武、白輕雲、談奇、朱湘、宗子馥迅速趕了過來,垂首肅立,等待自家上司發號施令。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以手指骨節敲擊桌面,半晌道:「午飯出去吃。」
這是有喜事啊……李祿等人互看一眼。畢竟第一秋這個人,一向不喜應酬。他自己吃飯都多在膳堂,幾時請過客?
李祿只好道:「請問監正,是去太白樓,還是食磨坊?」
第一秋不喝酒,他一直覺得飲酒會影響雙手的靈活和穩定。李祿自然便提了這兩個菜色都非常不錯的地方。誰知,第一秋道:「去抱琴館。」
「抱、抱琴館……」這下子,不止李祿,其他所有人都面色怪異。
好半天,白輕雲一臉同情地提醒他:「監正,這抱琴館……可是……」
誰知,他話沒出口,第一秋就道:「可是有不少姑娘?」
啊?白輕雲只好硬起頭皮,道:「正是。」說完,他趕緊替自家監正挽尊,「這樣污七八糟的地方,實在是怕擾了監正的雅興。」
其他幾人連連點頭,當然了,真話是沒人會說的。
——誰都知道監正白天處理政務,夜裡埋頭鑄器。他又沒成親,這樣見識淺薄的一個人,萬一受了驚嚇就不好了。
可第一秋聽了這話,卻道:「不,本座今日,正要去這煙花之地走走。」!!李祿等人不由望了望窗外——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萬年鐵疙瘩突然開竅。
一旁,朱湘弱弱地問:「監正去這種地方作什?」
她這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其他幾人皆看向第一秋。
監正大人容色肅然,徐徐道:「見識一下女人。」
……
好吧……好吧。這還真是……成年了啊。不過你要去你不能偷偷地去?你把我們帶上……
李祿硬著頭皮,道:「下官等……願意奉陪。」話落,他轉頭吩咐白輕云:「立刻前往抱琴館,好生安排!」
白輕雲那還有不懂的?他迅速起身,出門而去。只有朱湘一臉無力,她小聲說:「可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們去見識女人?有那時間,我自己把衣服一脫,要什麼見識沒有?」
當然了,根本沒人理她。
——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我也是個女人啊!朱湘一臉絕望。
下午,抱琴館對外宣稱閉館,據說是因為有貴客到訪。
到底是什麼貴客,館主沒有對外說。
但不一會兒,司天監的馬車就來到館外。監正第一秋帶著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們整齊到訪,共同增漲見識。李祿和鮑武左右陪同,連鮑武都十分感慨:「咱們監正真是長大了啊。想當初,我老鮑初見他,才這麼一丁點兒高……」
他比了個不到大腿的高度,道:「現在都能帶著我們前來嫖妓了……」
李祿立刻瞪了他一眼:「鮑監副!」
鮑武不說話了。
兩位監副、四位少監跟著自家上司前來這種地方,難免放不開。
大家圍在桌邊坐好,館主上來招待。好酒好菜自然都毫不含糊。
但這並不能入監正法眼,監正問:「怎麼不見姑娘?」
好傢夥,很直接嘛!
館主雖然第一次接待這位貴客,但她就喜歡這般直接的!而且這客人長得多俊俏啊,今晚要看哪個姑娘有福了。她笑著道:「監正難得過來,小人豈敢怠慢?姑娘們,今兒個來的貴客,可是聞名朝野的手作大師。能不能入這位爺的法眼,可就看你們本事了!」
隨著她話音一落,二樓突然便行出許多姑娘。抱琴館不同於一般的煙花柳巷,格調自然也高雅。姑娘們雖衣著清涼,但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一味濃妝艷抹。
大家下樓也十分有序,待進到廳中,便站成一排。
第一秋親自過來,館主自然也不藏私,樓里姑娘全到了。
館主笑盈盈地道:「今兒個就要看誰最有福氣了。監正,您先挑個可意的人兒吧。」
姑娘們一水的杏眼含春,監正打量了一陣,伸手一指,道:「這個!」
「好嘞!」館主正要讓這位姑娘上前陪侍,第一秋忽而又道:「還有這個、她、她……」好傢夥,一口氣選了十二個。
館主有些發愣,只能去看白輕雲。
白輕雲也是詫異——這這這……這麼厲害的嘛。
他輕嘶一聲,提醒道:「監正,這……會不會太多了?」
第一秋正色道:「本是為了增長見聞而來,區區十餘人,本座尚覺人少。」
館主一看,這都這麼直接了,那也不必客套了。他說:「客房就在樓上,不如監正大人帶她們上去,好好地……增、長、一、下、見、聞?」
「可。」監正大人點點頭,帶著十二位姑娘們上了樓。
——下次見到那個女人,總不至於再被嘲笑。哼。
說來奇怪,以前他也並不將別人的話放在心上。到了此時,卻希望自己「見多識廣」,能被那個女人刮目相看。
李祿、鮑武等人互望一眼,廳中一片寂靜。
好半天,鮑武才喃喃道:「咱們監正還真是……小母牛搖尾巴——盡顯牛逼啊。」
李祿因為太過震驚,連喝止他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