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偏苑裡。
黃壤用心培育雙蛇果樹,這樹她夢外不曾培育過。如今夢裡當然就要花費許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沒來,便連李祿和白輕雲也沒再過來。黃壤等了幾日,又派戴月過去探問。但戴月也沒能見到第一秋——他並不在司天監。
這一天,戴月又一次撲了個空。
黃壤終於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門口的宮女見了,忙道:「十姑娘,宮闈重點,不可隨意行走。您這是要去哪裡?」
黃壤對宮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塊銀子過去,笑著道:「雙蛇果苗將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勞煩帶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無妨。
宮女收了銀子,覺得她和氣,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誤不得。十姑娘請跟我來。」
黃壤跟隨她,走在宮牆林立的小道上。間或有宮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視。她不知道這宮中的布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經行至何處。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親自去問師問魚了。她不想去見師問魚,師問魚為了專權,能將親生骨肉一一從皇室除名。為了長生,他可以將親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這麼樣的一個人,誰會願意求見呢?
可黃壤必須要見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螻蟻,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好歹夢外欠他幾分恩義,怎能坐視不理?
黃壤加快腳步,著急前行。
而此時,圓融塔。
第一秋編好了五百條珠繩,小小的囚室里,燭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轉碎散。他盯著這些珠繩,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經全部漆黑了,腫脹得像是要潰爛。他說:「祿公公。」
門外,守著蠟燭打瞌睡的祿公公猛然驚醒,說:「監正?」
第一秋說:「這身衣衫,勒著我了。」
「哦……哦。」祿公公忙道,「也是。監正近日浮腫得厲害,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脫下來,老奴給您找身寬鬆點的袍子。」
話是這麼說,可第一秋這身官服哪裡還脫得下來?
它緊繃在身上,如同另一層皮。
祿公公找了一件黑袍過來,沒辦法,只得尋剪刀幫他剪開。隨著剪刀剪過衣料的聲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膚也全部露出來。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膚,哪裡還有半分人樣?
蛇鱗彎彎繞繞,醜陋得觸目驚心。
第一秋盯著遍布全身的細鱗,然後,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並不鋒利。但是燭火落上去,它光點細碎。
祿公公埋頭替他剪著衣袍,他突然說:「祿公公,這些珠繩,麻煩你幫我交給黃壤姑娘。」
「黃……」祿公公一時之間沒有想起這個人,但很快轉過神來,他說:「十姑娘?好好,監正放……」
一個「心」字還沒出口,第一秋突然一個手刀,將他敲昏在地。祿公公倒地之時,仍握著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顫抖地著剪刀握在手裡。
他手腳上皆有鎖環相扣,這鎖環繁複,以他如今的狀況,根本不可能打開。可是現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與狂躁,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要出去,離開這裡!
他握住那剪刀,顫抖著去開手腕上的鎖環。鎖環內里九重鎖扣,需要特製的鑰匙才能打開。第一秋吃力地將剪刀一拆為二,然後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顫抖,身體痛得不知道哪裡在痛。他感覺自己在潰爛。可他的手依舊在瘋狂地磨刻。耳邊如有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離開這裡。
一把如此繁複的鑰匙,而他磨刻僅僅只用了半刻鐘。
他呼吸狂亂,眼睛似乎已經視物不清。但那簡陋的鑰匙還是插進了鎖孔里。他輕輕轉動這半把剪刀,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沒有想。
而手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聽咔嗒一聲響,鎖環打開。第一秋呼吸漸漸急促,他用這半把鑰匙,將剩餘的枷鎖一一打開。然後,他猛然沖了出去。
圓融塔一層,裘聖白正在寫醫案,查看今日的用藥。忽然一個黑影自塔下一層衝上來。裘聖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厲聲喊:「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第一秋聽不見耳邊的聲音,血氣湧上來,腦子裡一片狂亂。他只知道向前跑,卻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爛爛,一身皮膚髮脹發紫,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蛇鱗。發冠早就因為怕他自傷而收走。他披散著頭髮,連外袍都沒有披上。
他在宮道間赤足狂奔,如野獸,如鬼怪。偏偏不像一個人。
裘聖白帶著人在身後追趕,可他一個醫者,哪有這般力氣?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厲聲喊:「快抓住他,他毒發之際必須靜養,否則血脈逆流,毒氣攻心,必然癲狂大作,力竭而死!」
眾人聞聽,只得去追。可此時的第一秋力大無窮,侍衛也不敢傷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經全然失了方向,腦中失智,只在宮裡亂繞。宮人追逐,他一個縱躍,已經跳出一道宮牆。
而牆下小道上,黃壤正由宮女帶領,去往福公公的住處。
她走得急,冷不防牆上突然跳下來一個什麼東西,向這裡衝過來,一個收勢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黃壤只覺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滿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幾年的武道,這一下子可夠她受的。她揉著胸口,說:「什麼東西——」
話到這裡,她視線重新清明。
在那個人間四月,她看見衝撞自己的人同樣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雖然臟污不堪,但若細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髮,俯趴在地,並沒有爬起來。打結的長髮遮住了他的臉,黃壤看不見他的神情。
她沒有走過去,身邊的宮女扯住她的手,說:「姑娘快別看了,趕緊走吧!」
地上脫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動彈,他安靜地俯趴著,直到宮人追上來,將他按住。他們用重枷重新鎖住他的手,他沒有掙扎,整張臉至始至終都隱匿在亂髮之下。
黃壤跟著宮女經過他身邊,他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了一樣。
宮女小聲說:「真是嚇死人了!」
「是很嚇人。」黃壤視線低垂,經過他身邊,看見他腫得變了形的手,連指甲都漆黑。那怎麼可能是人的手啊。黃壤繡鞋踩過他手邊的小道。宮道乾淨,襯得那隻手臟污無比,其上蛇鱗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慄。她輕聲說:「不知道是什麼人。」
她跟著宮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後動靜遠了,她才微微側身。就在她身後,侍衛將那個人鎖了,架起他的雙臂,將他拖走。
他赤著腳,趾尖被宮磚磨破了,留下一路極細長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繼續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當值。
黃壤進來時,他正閑坐喝茶。黃壤面帶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喲,十姑娘怎麼來了?」福公公擱下茶盞,連忙道:「可是雙蛇果樹育成了?」
黃壤淺笑道:「回公公,雙蛇果樹即將成形,黃家總算是不負陛下。但今有一事,依舊懸而未決,民女也只得求見監正或陛下。」
「求見陛下?」福公公顯得十分意外,但仍笑著問:「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見駕呢?」
黃壤輕輕吸氣,讓自己的音色聽上去並無異樣。她說:「實不相瞞,就在一個月前,監正前往仙茶鎮,曾當眾提出,要迎娶我黃家女。可如今婚期將近,他人卻不知所終。公公知道,對於女兒家而言,此乃終身大事。黃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見監正大人,要個說法。」
福公公面上難色一閃而過,黃壤當然看見了。她說:「公公有為難之處?」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監正這幾日……只怕是不能來見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稟一聲。」
黃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勞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師問魚所命,本就是為了培育雙蛇果樹。中間出了岔子他已經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著樹苗將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麼亂子。
於是這便打算回稟師問魚。
圓融塔。
福公公走進去時,裡面已經一片混亂。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福公公容色一肅。
裘聖白也是焦頭爛額,他重新將第一秋拖進塔底的囚室里。第一秋沒有反抗,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力氣,形如死物。
福公公見他這樣,更是為難,說:「唉,十姑娘方才還說想要見見監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雙蛇果嗎?見監正作什?」裘聖白指揮侍衛將第一秋重新鎖好,又派人把祿公公抬出去。祿公公倒是無甚大礙,也不須醫治,等待蘇醒即可。
福公公說:「聽說是為了與黃家女的親事。如今看來,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稟一聲了。」
二人正在說話,冷不丁面前人動了一動。裘聖白一凜,福公公更是嚇得後退好幾步。
「別讓她見駕。」第一秋的聲音虛弱無力,微不可聞。
福公公說:「監正,您醒著?」
他以為第一秋這樣,定是昏了過去。第一秋又說:「別讓她見駕。」
福公公這回聽清了,說:「可十姑娘畢竟在為陛下培育雙蛇果,若她不肯盡心儘力,只怕……」
第一秋嘴唇翕動:「我……去見她。」
福公公頓時十分為難,說:「可是監正現在這模樣……」他說到這裡,自然也覺不妥,忙說:「只怕傷病之中,受風受寒,實在不宜外出。」
第一秋勉力想要站起來,福公公想過去扶。一旁的裘聖白忙道:「不可。」
「怎麼?」福公公問。
裘聖白小聲道:「昨夜小春子攙扶七爺,被七爺咬斷了脖子。」
福公公打了個冷顫,心知這些人儼然已經性情大變,不能以常人揣度。他想上前,又不敢。
第一秋自己強撐著站起身來,雙手鎖環嘩啦作響,他說:「準備一間靜室。我……隔簾同她說幾句話。」
因為舌頭腫大,他吐字也不清不楚。福公公看看裘聖白,裘聖白只好說:「好吧。但是手足之枷不可拆。」
第一秋就這樣戴著黑色的鏈枷,一路走到塔上一層。
他走出塔門,外面沒有太陽,光線其實並不強烈。他方才癲狂之下不覺得,如今神智迴轉,卻下意識轉過頭,避開了光。
借著這驟來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剛圍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宮,經過這些日子的囚禁試藥,血與灰塵早已經與他融為一體。
方才祿公公剪開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沒有了任何類人之處。像是一隻躲在陰暗裡苟且偷生的怪物,驀然現身於天光之下。
他蹣跚著走進一間靜室,一路無言。福公公為他拉了一副帘子,這布簾隔絕了淺淡的天光,亦隔絕了他不敢再直視的人間四月天。
等帘子拉好,第一秋在靜室中坐下,福公公這才去請黃壤。
等待的間隙,裘聖白仍不放心,他問:「監正覺得如何?」這自然是要試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畢竟他方才狂症大作,若按以往,便該是意識漸失、力盡而亡。
他到底為何突然回復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說:「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顫動不由己。脈若火焚。」
他吐字雖然含糊不清,但意識卻十分清醒。裘聖白在醫案上記錄他的癥狀,想問他神智復甦的原因,卻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會兒,門外腳步聲響起。第一秋下意識地坐直身體,他抬起頭,只見布簾之後,有人款款而來。那段距離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監正大人,別來無恙。」隔著重簾,那女子微笑著,向他淺淺一福。又是女兒禮。她行女兒禮其實很好看,優雅端莊、飄飄若仙。
她的聲音傳過來,彷彿隔了重重障礙。第一秋只能隱隱聽清內容,但他知道,那裡面也是帶著笑意、字字飽滿清甜的。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我與戴月的婚約,就此作罷。你培育好雙蛇果,便回仙茶鎮。陛下賞賜,自會送往黃家。」
裘聖白站在他身邊,聽見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說,這種音色,與常時無異。他如何能做到?
黃壤站在簾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這樣啊,那監正可就負了戴月了。那丫頭這幾日總是念著您呢。」
布簾綿密,只能隱隱看到簾後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筆挺。
第一秋的聲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內之事即可。去吧。」
黃壤淺笑著道:「監正這話可真是無情啊。那,我們就明年春播時節再見了。」
明……明年嗎?簾後人遲遲不答。
黃壤於是又道:「說起來,我學會了釀一種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時節,我邀監正同飲。可好?」
玫瑰香氣的酒嗎?隔著布簾,第一秋注視那個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連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無雙。而他面目浮腫、皮膚髮紫,雜亂的蛇鱗在他身上任意生長,他渾身上下皆充斥著一股蛇腥氣。
他說:「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親自送來。」黃壤聲若銀鈴,她行至簾前,小聲道:「大人若不飲,我就親手喂您。」
這綿綿弱弱的一句低語,軟柔如蜜。
第一秋沒有回應。黃壤再次飄然一拜,她退後幾步,復又看向簾後。那簾中只得一個人影,端坐不動,夫復無言。
她轉過身,踏出這間靜室。
人間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腳步卻有千鈞的重量,令她舉步艱難。就算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就算知道他一定會化險為夷,可又怎麼能若無其事呢?
晚春的風帶著寒涼而來,攪亂時間的掌紋,往事交錯縱橫。
第一秋,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請……你一定要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