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之後,黃壤再也沒有見過第一秋。
眼看著時間漸漸過去,五月末,她終於將雙蛇果樹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數頗多,然而師問魚也並未召見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鎮。
黃壤走的那天,天氣晴好。陽光如金色的披紗,遮覆著整座宮宇。福公公頭前領路,帶著她和戴月一起穿過宮道。
就在遠處的閣樓上,站了一個人。
黃壤知道,但她並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腳步,用很長的時間,行經這段小道。這人世頹唐,歲月漫長。總有一些夜晚,沒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獨行的人,只能堅強。
遙遠的聞經閣上,第一秋手扶著欄杆,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寬大又連帽,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他躲在這團黑暗之後,如同不能見光的怪物。
遠處那個人影,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宮道盡頭。第一秋緊握著欄杆,垂下頭,又看見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應該好生靜養,而不是出來亂走。」一個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雙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說:「微臣……參見……」
「免了。」來人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手挽拂塵,正是皇帝師問魚。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緩步走到第一秋身邊,同樣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們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靜,並不見多少悲喜,「但是你抬頭看看,這萬里河山。錦繡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輕輕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說:「如今仙門勢大,朝廷勢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門。我等若不求變,遲早被這頭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變革,都需要代價。」
第一秋終於問:「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是代價?」
師問魚鬆開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們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變你們的體質,司天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對弈仙門。而放眼天下,沒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寶物。」
第一秋注視他,企圖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為人父的悲憫。可是沒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這個稱呼,問:「那些死在圓融塔里的人,你有看過他們一眼嗎?他們都是你的親骨肉,你有想過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嗎?」
師問魚並沒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淚,已然盡付與天下。」
所以,你沒有。
第一秋垂下視線,師問魚說:「你早晚會知道,朕是對的。朝廷不能統御仙門,就必須有實力對抗仙門。否則何以穩固江山?好生歇著吧,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整個民生社稷。」
說完,他轉身離去。
第一秋安靜目送,春寒料峭而來,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血毒發作,他渾身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若萬蟻撕咬、若烈火焚身。
他倚著欄杆滑坐在地,靜默地蜷縮成一團黑影。
仙茶鎮。
黃壤帶著戴月返回黃家時,恰好師問魚的打賞先她一步送到了黃家。黃墅迎出來,喜笑顏開:「還是我的小十有本事。人還沒回來,陛下的賞賜就先到了。」
黃壤哪還不知道他的性情?她當即向黃墅盈盈一拜,道:「女兒哪有什麼本事,還不是爹爹教導有方?」
黃墅哈哈一笑,隨即道:「這兩年我兒將育種的功勞都讓給戴月,為父就十分奇怪。原來吾兒竟有如此高招。如今你力挽狂瀾,陛下和八十六殿下,想必都滿意得很吧?」
一旁,戴月低下頭,似乎聽明白什麼,眼裡都是銜恨。
五年來,黃壤讓她揚名,原來就只是將自己當作踏腳石?!但若仔細想想,這是很有可能的。黃壤這個人,素來便是個重名利的。她哪有這麼好,白白便宜自己?
原來,竟然是等著自己當眾出醜么?
她暗自咬牙。
而黃墅接著道:「怎麼樣,八十六殿下有沒有奏請陛下,你們幾時完婚?」
黃壤挽起他的胳膊,哪怕心中再厭惡,臉上的笑卻甜美溫婉:「以爹爹的才智,何須在意仙茶鎮這彈丸之地?阿壤是爹爹的女兒,自然也心存遠志。爹爹且寬心,女兒有更周詳的打算。」
「你不打算嫁給八十六殿下?」黃墅一聽這話,臉色頓時陰沉,「你莫不是瘋了心?如今除了朝廷,還有誰能將仙茶鎮分封給黃家?!你別以為翅膀硬了,若沒有我點頭,你什麼也不是!」
他眼裡透出一股兇狠之意,黃壤抱著他的胳膊搖了搖,撒嬌道:「爹爹說得哪裡話!女兒便是出嫁,也總要待價而沽。如今除了朝廷,還有另一個人同樣出得起高價。女兒只有一個爹爹,日後受了委屈,除了爹爹,還有誰能為女兒作主?女兒不是愚鈍之人,豈會忤逆爹爹?」
她這番話倒是順了黃墅的心,黃墅哼了一聲,道:「算你明白。對了,戴月這個賤婢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外面已是閑話四起了。昨日倒是還有一戶人家願意買下她,依為父之意,不若就將她發賣了。」
一旁的戴月聽得臉色發白。她們這樣的人,在黃墅眼裡比牲口都不如。如今眼看她名聲受損,黃墅唯一想到的事,就是趕緊將她賣個好價錢。
以至於他連想將戴月賣給誰都沒有提起。
黃壤聽了,卻只是微笑,勸道:「爹爹,戴月的事,女兒自有打算。必不會叫爹爹吃虧。」
黃墅聽她又有意反對,頓時道:「你出去了這一趟,卻是越發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倒是說說,如今這局面,還有誰能供你圖謀?」
黃壤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名字。
「謝……他啊。」黃墅眉頭微皺,又看向自己的女兒。黃壤目似春水,眼波流轉。黃墅想了一陣,大抵覺得划算,道:「你若有主意,大可一試。不過八十六殿下那邊,你也得吊著他。省得兩頭空。」
這樣的話,哪似父親教導女兒的?然而他說來卻是理所當然,毫不遮掩。
黃壤輕扶著他往屋子裡走,道:「這是自然,父親儘管放心。」
正廳里,十幾口箱子擺放整齊。黃墅一見,頓時有些心喜。他打開其中一個,裡面一片金光潑出,映得他人如鑲金。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一排的金錠。
黃墅心情大好,便也不再計較方才的事,揮揮手道:「這些天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黃壤知道他不願讓自己看見師問魚賞賜之物,識趣地福了一福,轉身出去。
行至正廳外,有差官託了個小箱子上前,道:「十姑娘,這是監正大人交給您的。」
啊,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黃壤臉上的笑意便真實得多。她接過箱子,向差官道過謝,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的,都是珠繩。這整整一小箱,不下幾百根。
冰絲線、珊瑚珠,每一根都精編細織,巧若天成。
黃壤撿起一根,握在手裡,默默了很久。
接下來的幾日,司天監監副李祿又過來查驗今年的秋種之事。黃墅自然還對第一秋的事念念不忘。可他無論如何打探口風,李祿就是隻字不提。
黃墅眼看到嘴的肥肉飛了,而黃墅提及的那個人又沒半點影子,不由對黃壤頗多責怪。但幸好他如今沉迷於神仙草,也並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這一日清早,黃壤細細挑選了衣裙,又精心為自己化了個妝。這才提著半籃豆種出了門。因著她平時經管黃家的農田,所以此時提著種子前往,半點也不突兀。
黃壤默默地推敲著自己此行的邏輯,計算著時間。
如果記得不錯,今天仙茶鎮會發生一件大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明媚,又不似夏日時的盛氣凌人。
仙茶鎮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樹。這裡是個聊天、喝茶的好所在。所以村民常常聚集於此,閑嗑牙。有人見她過來,忙不迭同她打招呼。
——此時的黃家在仙茶鎮算是個大戶,整個小鎮有一大半村民都是黃家的佃戶。但其實黃家也貧窮得可憐。尤其是對於黃壤這種當了一百年宗主夫人的人而言。此時的她甚至連儲物法寶都用不起。
仙門之中,法寶法器其實昂貴無比。尤其是烙有玉壺仙宗鑄印的法寶,哪怕再不中用,也是人人爭搶、萬金難求。整個黃家,僅僅只有黃墅買了個儲物袋充充門面。
那個凌駕於眾生之上的仙宗,對這些偏遠之地的百姓而言,就如頭頂日月般遙不可及。
村民口中的他們,以清露鮮花為食,吹一口氣便能成雲化霧。百姓更是臆想著,就連宗門的狗也不是凡狗,乃是天上神犬,生來就能口吐人言。
這些話,如今的黃壤聽來,自然是覺得荒誕可笑的。
但夢外的成元初年,年紀輕輕的小土妖聽著這些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傳聞,畢竟還是萬般心動過。
那曾是她心之所向啊。
「十姑娘,今年又出了什麼好種子?」有村民問。這顯然也是所有人關心的事,其他村民都圍攏過來。黃壤於是打開籃子上的蓋布,道:「這是今年的豆種,比去年更飽滿,成熟期也更短。」
她將籃子里的豆種遞給諸人看,目光卻暗暗留意著角落。
——就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幾個垂髻小童正在玩耍。
果然跟記憶中一樣,他們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一時好奇,便找來開水,向洞里灌水。
黃壤沒有抬頭,但她知道,這棵榕樹上,其實有玉壺仙宗的一件法寶。法寶名叫洞世之目。與後來司天監的九曲靈瞳一樣,可以將這裡的情形傳入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一眾百姓拿著豆種,翻來覆去地看,一邊議論紛紛。並沒有人注意角落裡的孩子。
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只是聽說了謝紅塵除妖之事。她不知道榕樹上的洞世之目,自然也不能提前來到樹下等候。那時候她拿下謝紅塵,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
這一回,大抵要容易許多。
而就在此時,角落裡驀地散出一陣輕煙。黃壤清晰地看見,一個鼠頭人身的怪物,就站在幾個孩子面前。幾個孩子被嚇呆了,一時之間木木地站在原地,張著嘴卻連哭叫都忘了。
黃壤不敢抬頭,如果她知道這裡有洞世之眼,那顯然接下來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眼看那鼠頭人身的怪物已經一把掐住一個孩子的脖子,黃壤怒喝一聲:「住手!」
話落,她雙眼一閉,狠下心來,一個猛衝,向那怪物飛身撲去!
——老天保佑,謝紅塵能按時來。不然我怕是要涼!!
黃壤一向不幹衝動無腦之事,甚至對此舉十分鄙夷。
但是此時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真是……讓人唏噓。
她衝到怪物面前,一掌拍過去。她近幾年是修武道不錯,但是那只是一丁點兒底子。五年的武修,說出來這怪物怕是要笑掉大牙。
果然,她這一掌連那怪物的鼠毛都沒打下一根。
意料之中。
不過她這一打岔,幾個孩子倒是反應過來,立刻連滾帶爬地想要跑開。旁邊的村民見了,也是個個驚慌失措。那怪物一見被人發現,頓時凶性大發。
它一把抓住黃壤,尖利的指爪頓時刺進她的皮肉里。嘶啦一聲,帶著彎鉤的指甲不僅撕下她一塊皮肉,也撕壞了她肩上衣裳。
黃壤反手又是一掌。但那點兒功力實在不夠看,這鼠怪躲都不躲,直接一嘴咬向她的咽喉!
那一刻,黃壤甚至嗅到它嘴裡的惡臭。
而就在這一刻,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遠處如驚雷滾滾,長風驟起,眾人抬頭,只見天空之中,一道清光破雲,白衣劍仙自天而降。風吹起他的黑髮,他似從雲端來,不染纖塵。
落地之時,他寶劍化光而散,絲履踏塵泥,生生地有一種貴人臨賤地之感。
「謝……謝宗主!是謝宗主!」那一刻,恐懼風吹雲散。百姓高聲歡呼。
謝紅塵手中清光化劍,向鼠精虛虛一斬。那鼠怪猛地將黃壤扔出去,趁這一擋之力,向遠處逃躥。而黃壤落地之時,假裝站立不穩,向前一個踉蹌。
謝紅塵的心劍追上了鼠怪,將它攔腰斬斷。而謝紅塵伸出手,扶住了窈窕美人。
美人一身淺杏色衣裙,入懷溫軟明媚。她耳上流蘇划過他的臉頰,有些微微的刺癢。而她肩上被鼠精抓傷,裙衫破開,露出一大片肌膚。血染了一肩。
謝紅塵移開目光,解下白色的外氅,隨手披到她身上。
真是好一出英雄求美、鋤奸除惡!任誰見了都會高聲叫好,傳出一段佳話。
黃壤抬起頭,眼中恰到好處地維持住了兩分餘悸。她站直身體,微微一福,說:「多謝宗主搭救。」
謝紅塵看清那張臉,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這個人,她的氣息,她的姿容,她的聲音,像是與他糾纏過無數個魂夢,熟稔到讓人心驚。
可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