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塵鬆開黃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沒有這個人的半點信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初見這個女子時,心中的震動。
黃壤當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黃壤也能察覺。她捂著肩頭的傷處,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後再報。我……我……」她按住肩,走當然是不會走的。她雙目一閉,仰面倒落——裝昏。謝紅塵當然不會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黃壤,想了一陣,問:「這位姑娘家在何處?」
這話一出,一眾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將黃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來稟告宗主知曉。
謝紅塵倒也聽清了黃壤的住處。他將黃壤打橫抱起,向黃家走去。
黃壤任由他橫抱,從鎮中心,一路趕回黃家。
這距離於謝紅塵而言,不過咫尺。可於黃壤而言,卻彷彿非常遙遠。當年在祈露台,她若撒嬌得厲害,謝紅塵偶爾也會這樣抱她。從小院一路走到卧房。
那段距離更近,不過區區百步的距離,卻是她漫漫光陰中的飴糖。
黃壤閉著眼睛,身體所有的感知全部開啟。
她能聽見這個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蘭花的冷香。隔著衣料,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厚繭。
那一瞬間,彷彿時間不曾擱淺。她仍在祈露台,而他難得寬容妥協。
謝紅塵……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語。只是她念了百餘年,時嗔時喜、時悲時怨,卻從未靈驗。
啊,紅塵,我們又見面了呢。
鎮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頭,向黃墅報信。黃墅初聽時尚沒明白,問:「什麼?」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為了救人,和鼠怪打鬥,受了傷。謝宗主正抱她回來吶。」
「謝宗主?哪個謝宗主?」黃墅已經在心裡將十里八村姓謝的都過了一遍。並沒有理出什麼配得上自家女兒的門戶。他頓時有些嗔怪——若有無知狂徒抱著自家女兒回來,那將來說親少不得彩禮將大打折扣。黃壤的價碼可不低,他還指著朝廷分封仙茶鎮給他呢!
黃墅滿心不悅,快步出門。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進來。黃墅抬頭看去,整個人都驚住。
謝紅塵白衣無垢,清光彌散。那一分氣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著黃壤進來,問:「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靈,帶著上位者的寬仁和俯視。
黃墅跑到他面前,瞬間就矮了一截。他忙說:「小的正是這黃氏家主。敢問您是……」
謝紅塵點點頭,溫和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見過黃翁。」
這個名字,如若驚雷滾滾,震得黃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說:「哦……哦……」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謝、謝宗主!」
一時之間,下一句話竟也不知道怎麼說。黃墅不斷搓手,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您……您的仙駕怎地到了仙茶鎮?」
謝紅塵皺眉,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麼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對傷者並不關心。
黃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個女兒黃壤,哎呀,她怎麼了?傷得重嗎?」他猛然反應過來,這可是個賴上謝紅塵的好時機!當下連忙道:「謝宗主快請送她回房,我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謝紅塵得他指引,抱著懷中人一路進到她的小院。黃壤……他在心裡默默重複這個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種前世緣深,今生相逢的感覺。
就連抱在懷裡時,也只有悸動,彷彿他們之間,有過難以言表的纏綿悱惻。
這……怎麼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視慾念為魔根。平素身邊從無女子侍奉。
謝紅塵進到黃壤的閨房,黃壤的閨房紗帳撒金,玉鉤上掛了兩個小福袋。透著些女兒家的溫婉可愛。謝紅塵將她放到床榻之上,隨手從儲物法寶里取出一粒丹藥,喂到她嘴裡。
一旁的黃墅嘶了一聲,顯得極為心疼——謝紅塵親手煉製的丹藥,這是何等貴重之物?
那丹藥入口即化,根本不須吞咽。黃壤很快就覺得藥性在體內化開,傷口一陣清涼。謝紅塵坐在榻邊,一直到黃墅說:「宗主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黃家用飯,也讓我等略盡心意,可好?」
以謝紅塵的為人,他當然不至於在一個彈丸小鎮滯留。就連黃墅這樣厚臉皮的人發出這句邀請時,也沒抱什麼希望。然而謝紅塵說:「那就叨擾黃翁了。」
黃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墳冒青煙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壺仙宗的宗主!
他連忙說:「不敢不敢,小的這就親自安排!」他紅光滿面,迎著一眾鄉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謝紅塵坐在床邊,黃壤當然知道自己也該醒了。她睜開眼睛,就想要坐起身來。謝紅塵說:「姑娘體內鼠毒已解,只需包紮傷口即可。」
黃壤裹緊他的外袍,道:「這次多虧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當相報。」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姑娘身為土修,為何所閱皆是劍修之術?」
他指了指房裡的典籍,原來就是方才,他已經一眼看見黃壤桌上擺放之物。這些書卷,顯然只有武修才用得著。
當然是……為了你呀。
黃壤心中微笑,面上卻猶豫。片刻後,她下了床,向謝紅塵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劍仙風采,又有一顆遊歷人間、行俠仗義之心,這才修習武道。讓謝宗主見笑了。」
謝紅塵唔了一聲,指指桌上一物,問:「此物為何?」
黃壤順著他所指看過去——正是那隻洋辣子。她笑說:「阿壤天生愚笨,修鍊之時多有走神之時。此物……可為我提神。」
提神?
謝紅塵伸手一戳那隻洋辣子,頓時縮手,顯然,他已經清楚了這東西的功效。他啞然失笑。
黃壤神情局促,說:「愚人的法子,上不得檯面。」
「你有一顆向學之心,很好。」謝紅塵毫不介意,他當然不會介意。夢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歡有上進之心的人。對積極好學的弟子總是格外關照。
「你既如此好學,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問。
這顯然是覺得黃壤修為淺薄了。黃壤道:「宗主不知,黃家乃是土修,以育種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閑暇。並不能以此為生。」
謝紅塵點點頭,他身為宗主,深知這些底層小妖的處境,隨口道「如此說來,你根基穩固,修鍊得法,已是十分難得了。」
這是當然啊。夢外黃壤為了培養謝酒兒,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呢?
黃壤一臉恭敬,道:「只是照貓畫虎罷了。因著沒有師父指點,並不敢隨意修鍊。」
謝紅塵對此顯然滿意,道:「修仙之途道艱而險,照本修鍊確實危險重重。」
黃壤垂下頭,顯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師談何容易?」
謝紅塵點點頭,他再度掃視黃壤的房間,見其牆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記錄的修鍊心得。其實很多見地,確實不凡。
——這是當然的。黃壤知道他今日會來,豈能不做準備?而且她夢外雖不修武,好歹卻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謝紅塵覺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經會提出將她薦入仙門。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壓住了這種想法。
他緩步踏出黃壤的閨房,黃壤只得跟出去。
謝紅塵看看院中,見裡面擺著許多培育中的種子,他隨口問:「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種?」
黃壤微怔,隨後道:「我……志不在此。並無良種問世。」
謝紅塵問這句話,本是無心。但黃壤這般作答,卻出他意料。
——玉壺仙宗在仙茶鎮設有一種洞世之眼。雖然這不過是個小鎮,但身為宗主,他亦有查看過。黃壤掌管著整個黃家的生意,卻沒有名種問世。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說:「聽說黃家有位奇女子,培育過梁米,於災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黃壤輕啊了一聲,說:「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貼身侍女。」
謝紅塵點點頭,說:「聽說此女乃是奴籍,你身為她的主人,卻不居其功,可見心性純潔,十分難得。」
這就難得嗎?紅塵,真正難得的事還在後面。黃壤在心裡輕輕道。但她面前仍舊恭敬端莊,她道:「這……阿壤擔不起宗主這般謬讚。」
謝紅塵經過短暫的交談,對黃壤頗有好感。
此女不受他身份地位所動,言談得體,心性也純良。而且看其閨房,可知其好學刻苦。是個不錯的苗子。
底層小妖拜入仙門是困難,但若有他在,自然不是問題。
謝紅塵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可他就是沒有開這個口。
——裹著他外袍的黃壤,讓他覺得格外親近。
正在此時,戴月進來,她行到謝紅宗身邊,拜道:「謝宗主,酒宴已經備好,家主請您入席。」
謝紅塵點點頭,黃壤隨即道:「阿壤願為宗主帶路……只是這般入席難免不雅。還請宗主許我更衣。」
她身上還披著謝紅塵的外袍,裡面衣衫被鼠怪劃破,自然需要更衣。謝紅塵也不見怪,道:「可。」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果然入內更衣。
戴月偷瞧了一眼二人,她心中如同橫著一根刺。又是這樣,上次秋大人是這樣,這次見到謝宗主……又故伎重施了。
謝紅塵自然不知她的心思,他靜立檐下,等候黃壤。
屋檐青灰,而他一身羽白,衣袂若雪,潔凈得不染塵垢。
戴月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她說:「十姑娘更衣怕是要些時候,戴月為宗主沏杯盞罷。」
「你就是戴月?」謝紅塵方才聽黃壤說起過這個貼身侍女,此時難免多看了一眼。戴月忙道:「奴婢賤名,不敢污了宗主之耳。」
謝紅塵失笑,他笑的時候,也如千般雪落、人間花開:「世人皆同,何分貴賤?聽說成元初年,是你育出梁米,救了無數災民。戴月姑娘功德無量。」
戴月只知道他尊貴,不想他竟如此和善可親。她頓時道:「謝宗主過譽了,戴月愧不敢當。」
謝紅塵說:「吾觀你乃半狐血脈,非土妖出身。能有這般能為,定是天賦卓絕。」
戴月哪敢當他一句「天賦卓絕」?他可是謝紅塵啊!
玉壺仙宗第一劍仙,竟然親口稱讚自己?戴月頭腦都有些暈乎,可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又太好,她沒有解釋真相,反而說:「奴婢慚愧。」
謝紅塵道:「為蒼生謀福祉,何愧之有?」
戴月心跳加速——謝紅塵的話,聽來對自己甚有好感!如果他能為自己脫了這奴籍……
她越想越心動,這世上除了朝廷,只怕就只有玉壺仙宗能許她光明前程了。而她想要的一切,其實只需要謝紅塵簡簡單單一句話!
想到這裡,她語聲凄然,說:「戴月只是一介奴婢,縱有功德,也是家主的功德,自是不敢居功的。」
謝紅塵若有所思,道:「善必有果,姑娘定有福報。」
他並未開口許諾,但這句話,似乎又包含著無窮的可能。
戴月頓時滿心歡喜。
而正在此時,黃壤已經換了衣裙。她出得房門,又是飄飄一拜:「勞謝宗主久候。宗主衣袍……請容阿壤暫留,待清潔之後,再歸還宗主。」她留個後手,萬一謝紅塵不上鉤,總還有個尋他的借口。
「不妨事。」謝紅塵單手背於身後,道:「阿壤帶路。」
這一聲「阿壤」未免太過親昵。話一出口,連他都愣住。
可黃壤卻仿若未覺,她盈盈淺笑,道:「宗主請。」
——當然會順口啊,百年姻緣,幾番痴迷,幾番瘋狂。什麼第一劍仙的風姿、什麼名門上師的博雅、什麼仙宗宗主的寡慾。這都是在祈露台被她揉碎一地,踩進泥里的東西。
那時候的謝紅塵,剝落這些或孤高或璀璨的華衣,僅僅只剩下這個人而已。
黃壤行走在前,謝紅塵緩步跟隨。
那一天的她,穿了一襲淺金色的衣裙,溫婉柔美,像是將五月的陽光披了一身。清風徐來,吹起她腰間系帶,衣帶飄飄搖搖,像是一伸出手就能觸到。
謝紅塵靜默地移開目光。
黃壤帶著他,一路來到宴廳。
黃墅本就高興,見黃壤與他一同前來,不由雙眼放光。他忙將謝紅塵讓到主座,又特意讓黃壤在一旁作陪。這樣的安排,明眼人都心中有數了。
可謝紅塵竟然也沒拒絕。
黃壤覺得驚奇——這次入夢的他,比夢外初見時可容易接近多了。
座上,黃墅大肆談起黃家的功績。
謝紅塵一掃席間,見赴宴者眾,大多數是黃墅的兒女,其中又有一些旁支的親戚。顯得很是雜亂。
而謝紅塵已經迅速對這個家族做出判斷——黃墅兒女眾多,血脈混亂,可見其喜好女色。見到黃壤受傷,第一時間關心自己身份,可見其重利。席間夸夸其談,可見虛浮不實。
而他的子女,席間各自宴飲,不見親近之態。
所以這個家族,必不和睦。
旁邊,黃壤為謝紅塵斟了一盞酒,謝紅塵道了一聲謝。黃家其他幾個姑娘見了,忙不迭湊到矮几前,爭著為他倒酒。
謝紅塵眉頭微皺,他這樣的身份,已經見過百態人生。自然知道這些姑娘心之所想。
而謝宗主也並不是天生好脾氣——面善心冷罷了。他立刻道:「謝某宴飲,不喜吵鬧,請幾位姑娘退開。」
真是毫不留情。黃墅臉上掛不住,終於出聲喝斥。
而謝紅塵到現在,已經知道他的家教和為人,自然不願再同這樣的人相交。他起身,道:「感謝家主款待,吾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哎,謝宗主!」黃墅急了。好不容易遇到神壇真仙,都沒說上幾句話,他當然不甘心。
倒是黃壤起身,她一臉歉意,又福了一福,道:「擾了宗主雅興,都是我等不是。」
謝紅塵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道:「與姑娘並不相干。」
說完,他舉步離開。
「你們幾個賤婢!不知廉恥,氣走謝宗主!」黃墅轉頭就將火氣撒在幾個女兒頭上。
黃壤也不理會,徑自離開。
倒是戴月追到門外,十分焦急——她的事,不知道這位謝宗主還記不記得。
當然,如果她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她肯定會希望謝紅塵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可偏偏,謝紅塵惜才。
第二天,他就派人調查戴月。而前來暗暗調查的弟子帶回的信息卻十分令人不解。
——黃氏家奴戴月,她在培育良種方面,絕沒有什麼天賦!
這些年無論是梁米、苦蓮、一瓣心的名茶等等,均不是出自她手。
謝紅塵當即震怒。
玉壺仙宗謝宗主,他是惜才。但同樣也嫉惡如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