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仙茶鎮。
戴月再如何努力,還是沒能培育出那株功勞葉。面對圍觀的百姓,她終於神智崩潰:「你們看什麼?我不會,我不會育種!你們現在知道了嗎?滿意了嗎?」
堂堂玄度仙子,竟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圍觀者大嘩。
戴月一眼看見人群中的黃壤,她衝過來,想要抓住她的衣襟。可黃壤避開了——五年武道,雖說只是打了個底,但也不是戴月這丫頭能抓住的。
戴月抓了個空,她哭道:「為什麼?戴月多年以來服侍十姑娘,也算盡心儘力。十姑娘為什麼要害我?!」
事到如今,她恨極了黃壤,自然也想要當眾揭露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瘋了一般喊:「你以為我會讓你好過嗎?你……」
可是她話到這裡,就被謝紅塵打斷——謝紅塵想要讓她閉上嘴,恐怕有成千上萬的法子。
戴月張著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只能流著淚,看著周圍人對她指指點點。
「諸位。」謝紅塵的聲音響起,挾裹著鎮定人心的力量:「戴月所謂的育種,只是一場騙局。這些年她一直偷取……」他看了一眼黃壤,繼續道:「黃家十姑娘黃壤的育種成果,以此居功。而黃家十姑娘,因為與她主僕情深,一直不忍拆穿。」
他字字有力,向眾人揭露真相,但……終究是有所隱瞞。
戴月想要分辯,想要將黃壤培植神仙草變種毒害親生父親之事公之於眾。還有黃壤是如何對付自己的親妹妹。這麼多年來,她跟在黃壤身邊,知道她太多秘密。
這些事,哪一件說出來,也夠讓仙茶鎮沸騰好一陣。
但是她說不了話,她拚命想要嘶喊,但喉嚨里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黃壤就站在人群中,注視著謝紅塵。謝紅塵感覺到她的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微微悸動。
內心有一點隱秘的期待,可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他自認絕非挾恩圖報的人。他做這一切事,只不過為了懲惡揚善。然而他目光掃過人群,卻見黃壤向他微笑。
謝紅塵處理這些事,還算周到。
依他之見,戴月是必然不能留的,否則她早晚揭露神仙草變種之事。他說:「狐女戴月,以奴欺主,已不能留。十姑娘想要如何處置?」
他遞了話,黃壤只需要將人交給他處置便是。便是黃墅也絕不會反對。戴月心中涼透,她知道以黃壤的性情,自己必無活路,頓時吱吱哇哇,卻苦於說不出一句話。
黃壤站在人群之中,周圍眾人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向她看來。
以黃壤的心性,自然絕不會留此後患,但是她輕聲道:「阿壤感激謝宗主。戴月這個丫頭,雖有不是,但她跟隨我很多年了。好歹主僕一場,也有多年情分。阿壤想,就將她打發去李家莊,看守莊園。」
戴月怔住,這顯然不是黃壤的一貫作風。她不是個會拖泥帶水的人。
謝紅塵也覺得此舉不妥,他問:「為何遣往李家莊?」
黃壤說:「她的亡母葬在李家莊。她一生心高,守著亡母遺冢,想必日子也好過些。這芸芸眾生,得以為人,也並不是誰生來就想要勾心鬥角、你爭我奪的。想來縱然心有惡意,也只是世事所迫罷了。畢竟人若曳尾於泥潭,所見自是孑孓,只有攀登於靈山,方可遇鳳凰。」
果然,她這一番話,謝紅塵十分動容。他沉吟片刻,道:「十姑娘至純至善,令人感佩。」
至純至善?
黃壤面上謙遜,心中發笑。謝紅塵是喜歡這種女子的,心思純善、諸事不爭。他理想中的女子,其實就是這樣,白璧無瑕,不染纖塵。
「那麼,便將此女押往李家莊,為其母守靈。黃公,」謝紅塵看向黃墅,問:「可好?」
這句問話,顯然只等待一個肯定的回答。
黃墅跪地道:「黃某家風不嚴,竟養出如此惡仆。讓謝宗主和諸位鄉親見笑了。」依著黃墅的心思,他當然是想要打死戴月的。
這賤婢害他人前出醜,豈能饒恕?
但是如今這大庭廣眾的,他哪敢多說?
他看了一眼黃壤,心裡疑問重重。戴月這賤婢,這幾年名聲躥得確實快。但若說她敢搶自己女兒的功勞,黃墅還是覺得,她沒有這個膽子。
黃墅只是不理事,他又不是蠢。這幾年黃家除了他,便是黃壤說了算。便是她那些個兄弟姐妹,誰敢在她面前說嘴?何況是個丫環。
他看了一眼黃壤,黃壤自然也同他一併跪下,說:「此事皆因我而起,還請宗主莫要怪罪爹爹。」
謝紅塵不由上前兩步,他微微傾身,扶起黃壤,道:「不必如此。」
黃壤順勢起身,她本是拱手謝罪,謝紅塵一攙扶,她的指尖便輕輕搭在他手心。那般嬌羞而得體,仿若蜻蜓點水。
謝紅塵盯著那水潤中微微帶了一點粉色的指尖,心中充滿了怪誕意味。這個人,這樣溫柔順服的姿態,真是太熟悉了。
黃壤的指尖在他掌中輕輕滑過,趁機道:「戴月犯下重罪,以後去了李庄,恐怕也不好過活。我一女子,人微言輕,宗主……能否陪小女子送她前往李庄。有宗主金口玉言,她在那裡總算也有一條活路。」
她言辭之中,字字句句,仍是為了戴月考慮。旁邊黃墅忙道:「這惡仆本就罪該萬死!你豈能因她而再次勞動謝宗主?不識禮數!」
黃壤忙低下頭,道:「女兒知錯了。」
然而,謝紅塵卻道:「你不僅善良,而且心細如髮。」隨即,他轉頭看向戴月,道:「走吧。」
黃墅一頭霧水,按理而言,謝紅塵怎麼可能顧忌這點微末小事?可他偏偏一口應允!黃墅看看他,又看看黃壤,驀然之間,一個想法冒出來,沖得他頭腦暈眩!
前些日子,黃壤曾對他說,自己心存遠志。
難道這丫頭真有這本事?!
所以從成元初年,她故意讓戴月搶功頂替,一直到今日謝紅塵揭穿真相。五年來,這臭丫頭一直在演戲?
黃墅腦子裡一道閃電劈過,他再看向黃壤,頓時道:「小人派兩個長隨,一路押解惡仆。」
謝紅塵沒有拒絕,黃墅心中狂喜——他知道謝紅塵是條多大的魚。
若是自己女兒能同他結親,那自己……簡直不敢想像。
這樣橫降的福緣,讓他那昏聵的腦袋都清醒了不少。他暗自吩咐押解戴月的長隨,只需遠遠押著,不準打擾黃壤和謝宗主說話。
於是黃壤得以陪著謝紅塵,自仙茶鎮出發,去往李庄。
以謝紅塵的腳程,李庄幾乎是近在眼前。但他收起了所有的手段,與黃壤步行。押解戴月的長隨果然離得遠,是絲毫不會影響二人的距離。
黃壤落後他半步,以示尊敬。謝紅塵行走在前,面色沉靜,心裡卻思緒紛亂,一時之間,竟然無話。
「宗主親自出面,為阿壤主持公道,阿壤十分感激。」黃壤語聲漸低,似是幾番猶豫,她說:「但……阿壤愧對宗主一番盛情。」
「什麼?」謝紅塵問。
黃壤說:「以宗主之睿智,必然已經想過,為何戴月身為侍女,卻能威脅於我。」
謝紅塵心中輕輕動了一下,他站住身形,回頭再看這個女子。
只見她一身淺金,溫暖如豐收的麥田。他的聲音也柔和了些,問:「為何?」
黃壤跪地,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因為……」
她珠淚搖搖欲墜,謝紅塵竟然不忍再問。他道:「你若不願再提,便也罷了。」
黃壤埋下頭,她深深吸氣,道:「戴月之所以能要挾我,是因為她發現了我混雜在神仙草里的變種。這些年父親之所以昏昏沉沉、不掌家事,正是因為他吸食了我種植的神仙草。」
她字字真誠,謝紅塵因為早就知情,倒是無心怪罪。他說:「你為何如此呢?」
這話他問得平靜,想來黃壤的回答,也無非是將幼時苦難再重複一次。
黃壤說:「我幼年頑劣,觸怒母親,以至母親身死。多年來,我耿耿於懷,既怨恨自己,也遷怒父親。我……我想要與他一同去見母親,這才在煙絲里摻入了變種的神仙草。可數次下來,我下不了手。他畢竟是我父親……」
她掩面痛哭,卻絲毫不提黃墅的罪孽。
謝紅塵斬妖除魔多年,其實心腸十分冷硬。但聞聽她這般言語,卻心中溫軟,他輕握黃壤的手腕,將她扶起來,勸道:「錯不在你,不必自責。」
錯當然不在我!黃壤心中冷笑,她不殺黃墅,是因為黃墅不能死。
黃家雖然只是仙茶鎮一個小門戶,但若沒了家主,憑她一個女兒家想要主事,那可太難了。到時候她不僅要彈壓不服管束的兄弟姐妹,還要抵禦其他各族的攻訐排擠。萬一有人將她弒父之事告到仙門,她說不得要為此賠上性命。
若非他還有這點用處,我不僅要他死,還要他像我母親一樣,挖心剖肝、曝屍荒野!
啊,我又著相了。黃壤緩緩平息自己的怒火。
這便是謝紅塵最為不喜之處。謝紅塵希望自己的妻子視仇怨如逆境菩薩,不怨不恨。而黃壤身處逆境時,會露出一口尖利的毒牙。
現如今,黃壤字句都是自責與悔恨。
她一味只是責怪自己,悲痛卻仁慈。謝紅塵說:「只是此事若讓黃墅知道,他恐怕不能饒你。」
黃壤低下頭,許久道:「他畢竟是我父親,我的身體髮膚,皆他所授。我損及上親身體,已是不孝之至。便是他要打要殺,我也認了。」
謝紅塵輕輕放開她的皓腕,道:「你就從來不為自己打算嗎?」
黃壤目光低垂,道:「我這樣的女兒家,生來命不由己。哪裡有什麼打算呢?」
謝紅塵一時心動,脫口問:「你就沒有想過離開黃家,前往別處?」
他話說到這裡,一種情緒在慢慢堆積。如果……如果面前這女子訖請他收留……
如果這樣的話,自己會拒絕嗎?
一時之間,他心中搖擺不定,竟是沒有答案。
黃壤抬起頭,目光軟柔地凝望他。那美目猶自帶淚,佳人若帶雨梨花。謝紅塵心中突然覓得一個回答。或許,那也不錯吧。
他安靜地注視面前人,等待她出口相求。這些年,他遇到過太多女子。他其實很知道自己對女子有著怎樣的吸引力。
往日里他並不曾心動,偏偏今日,卻有一種想要為她遮雨的慾望。
二人四目相對,他甚至連接下來黃壤的話都已經想到了。
無非是希望隨他離開黃家,從此哪怕為奴為婢,風雨跟隨。
——這樣的女子,他也經歷太多了。只是謝宗主並不留戀女色,他身邊一直十分乾淨。
果然,黃壤後退兩步,再度跪拜他。她說:「小女子受宗主搭救之恩,無以回報。」那一瞬間,謝紅塵心裡居然有一絲喜悅。他翻撿著這幾縷欣然,頗覺新鮮。
而黃壤接著道:「小女子厚顏相求,希望拜謝宗主為師,修習劍道。從此以後,捨棄凡心,如宗主一樣鏟盡世間不平。」
……謝紅塵如被一劍穿心,久久無言。不對,不該如此。可……為何不該?她心有此志,乃是正道之幸事,有何不該?
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攥住了他,謝紅塵驚退一步,喃喃道:「拜我為師,修習劍道?」
黃壤抬頭,拱手道:「正是。請宗主成全。」
這真是太荒謬了。可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自己是在期待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