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宮,圓融塔底層。
李監副走進來,他為人一向穩重,然而此時,連裘聖白都看出了他眼中的喜色。
第一秋仍然坐在囚室里,他低頭翻看公文,身上仍是穿了一件黑袍。黑袍寬大,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沒有那麼怪異。
李祿上前,道:「監正,今日下官去了一趟玉壺仙宗。」第一秋對這話並沒有什麼反應,李祿也不在意。他繼續道:「謝紅塵將十姑娘收為入室弟子,今日設了拜師宴。」
「入室弟子?」第一秋終於有所回應。
李祿忙道:「正是。看起來十姑娘是專心學藝。不過臨走之時,她仍記掛監正,追著下官直到山門下,打聽您的近況。」他毫不臉紅自己話中的水分,腆著臉繼續吹:「十姑娘字裡行間,對您十分記掛。臨走之時,還非央著下官,轉交一信物於您。」
唉,可惜。
這玩意兒要是再浪漫些就好了。李祿暗自宛惜。而第一秋聽了這話,卻是抬起頭來。
李祿忙從口袋裡取出一物,道:「監正請伸手。」
第一秋略微猶豫,卻還是極緩慢地伸出手去。李祿一咬牙,一橫心,將那物放到他掌心——天可憐見,我李祿可是一片赤膽忠心!
第一秋目光凝聚在掌心,先是看見一個花花綠綠、十分鮮艷的東西。
他如今身體被蛇毒侵蝕,痛感已經不再敏銳。所以愣了會兒神,他終於看清,掌心中趴著的,竟然是一條花花綠綠的……蟲子!!
他目光上揚,盯著李祿的臉,問:「訂情之物?」
——別生氣!等我為您好好編!!
李祿說:「此物確實特別,但十姑娘就是這麼說的。或許……她生來喜歡育種,所以對這些蟲子的感情,也有別於常人吧。」他瞎著心胡扯,「比如……啊,比如蚯蚓,就跟土壤關係緊密。」
嗯,對,就是這樣!
第一秋聽了這話,倒是沒再質疑。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掌心的洋辣子,那洋辣子也昂起腦袋,正打量他。
第一秋把它放到公文上,它陪黃壤看書練功習慣了,也不亂爬。
李祿一看,得,這顯然是默認接受了。打鐵趁熱,他趕緊說:「十姑娘還說了,今年她剛剛拜師,身無長物。明年精心準備後,可是要來將此物換回的。請監正務必好生替她養著。」
第一秋瞅了一眼那蟲子,那蟲子兩隻小眼睛也瞅著他。一人一蟲四目相對,都很懵圈。
李祿說完這番話,自覺完美,也不多留,匆匆離開。
而監正用紫黑手、腫如胡蘿蔔的手指撥弄了一下這蟲子——訂……訂情之物嗎?
外面,裘聖白送了葯過來。那葯又苦又咸,喝在嘴裡簡直發膩。第一秋皺了眉頭,並不理會。他待在這小小的囚室里,本就苦悶煩躁。
日日里還要面對這樣的葯,如何喝得下?
裘聖白甚至已經習慣了這些皇子皇女們的不配合。這些人生來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困苦?他又勸又罵,軟硬兼施。每日里監督他們喝葯也是件難事。
而第一秋他們幾個,因為藥性融和不錯,是他的重點關照對象。
他發完葯,進到第一秋的囚室里一看,果然碗里的葯半點沒動。
「監正還是先喝過葯再處理文書吧,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裘聖白沒好氣。他日日哄勸著這麼多人,也是辛苦。但身為罪魁禍首,裡面誰見了他不是咬牙切齒?
第一秋當然不打算喝,他毫不理會。
裘聖白也不能按著他硬灌,他上得前來,一眼看見第一秋的公文里有什麼東西,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
——書籤?
他一把抓過來,第一秋身體腫脹遲鈍,竟然沒能阻止。
裘聖白將這東西握在手裡,只到手上一陣火辣辣地刺痛,他才發現這赫然是條蟲子!
第一秋皺眉,下意識道:「還給我!」
還挺關心!裘聖白這可就得理了,他說:「監正要是不喝葯,下官就踩死這洋辣子!」
「……」無恥。監正大人看手裡的蟲子,裘聖白握了那東西,任由它蜇手,硬是不放。他就這麼同第一秋對恃。
第一秋眼見他毫不相讓,過了片刻,終於看向地上的葯碗。裡面葯汁烏黑,粘粘稠稠的足有半碗。
猶豫了半晌,他終於伸手,端起那碗,強忍著噁心,咕咕飲盡。
葯汁入腹,整個身體都如火燒一樣。他將碗放下,又看向裘勝白。
裘聖白一看,好使啊。
——這玩意兒誰送的?
他將洋辣子交給第一秋,道:「這蟲子愛吃桃葉、桑葉,明天下官給監正帶幾片。」
第一秋重新將蟲放回公文上,讓它繼續當它的書籤,半晌說了句:「挑嫩葉。」
裘聖白連連應聲,再退出去時,便一身鬆快。
當天傍晚,師問魚發下來六十盆雙蛇果樹。
這正是黃壤上次嘔心瀝血培育之物。雙蛇果樹與虺蛇關係十分緊密,每條虺蛇都是從小守護盤玩。如今這些皇子、皇女既然換入虺蛇之血,要想存活,自然也要培育。
可裘聖白還是為了難。
裘聖白將雙蛇果樹做了登記,第一時間給第一秋送了一盆過去。
說到底,十姑娘為什麼會交上如此之多的雙蛇果樹,大家心裡也還是有數的。她力量微小,但能做的事,已經竭盡全力去做。
雙蛇果樹一共六十株,如今還剩五十九株。而皇子皇女去掉死去的,也還有一百三十餘人。
如何分配?師問魚沒有說,裘勝白只好揣摩著他的心意。他撿那些得寵的皇子、皇女單獨分配,然後剩下十株,由其他不受寵的輪流盤養。
——他已經不記得,當年夢外,朝廷找了司天監的育種師,合眾人之力,一共也才培育了十株。
囚室里,第一秋看著那株雙蛇果樹。它盤旋彎曲,形狀如蛇吐信。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葉片。那洋辣子對這玩意兒也十分感興趣。它沒事便爬到這盆怪樹上,卧在葉片里睡覺。
而裘聖白言而有信,第二天他就為第一秋送來了新鮮的桑葉。
桑葉細嫩,上面還沾著露水。洋辣子對今日份兒的伙食很滿意,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此後,裘聖白就沒再為監正大人喝葯的事操過心——不喝葯,就把洋辣子踩死。
玉壺仙宗,黃壤自拜入謝紅塵座下,就十分安分守己。
她不僅沒有如謝靈璧所想那般招蜂引蝶,事實上,那些垂涎她美色的師兄師弟們根本找不到她。
黃壤自從領了法卷和靈丹之後,就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
謝紅塵原是讓聶青藍時刻敲打她,免卻是非。然而幾日下來,聶青藍連她的面都沒見著。大家心裡都犯嘀咕——這丫頭不會是在偷懶吧?
終於這一日,謝紅塵忍不住,前去尋她。
但為了避嫌,他特地帶了聶青藍和謝笠同行。
師徒三人來到黃壤所住的小屋,謝笠很自覺地上前叩門。
「誰呀?」屋裡傳來黃壤的聲音,謝笠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道:「小師妹,是我謝笠。」
聽見這話,門吱呀一聲打開,後面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謝笠登時瞠目結舌——眼前的黃壤,蓬頭垢面,身上穿著練功服,哪有什麼傾國傾城的姿容?
黃壤本來是無所謂的,但一眼掃過去,她看見了跟在其後的其他人。聶青藍自不必提,可以忽略。但是——謝紅塵!!
黃壤啪地一聲摔上門,裡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不久後,她重新開門,一身裙衫端莊淡雅,妝容精緻婉約,髮髻雖簡,卻大方得體。
她向謝笠盈盈一拜,語聲柔美清甜:「見過二師兄。」
「……」謝笠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黃壤隨即又向謝紅塵師徒二人行禮,心中多少有些懊惱。一時大意,一時大意!
謝紅塵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徑直走進房間,環顧四周。只見整個房間里只有一張矮几,上面擺著法卷。旁邊的房樑上,垂下來一個繩圈。
「此為何物?」謝紅塵指指那繩圈,那東西看著特別不祥。
黃壤說:「這……弟子勸學之物,師尊就不要問了吧。」
可偏偏旁邊就有個沒眼色的,聶青藍問:「這東西,也能勸學?」
他坐到矮几旁邊,發現那繩圈剛好能套住他的脖子。
……好吧,好吧。
謝紅塵上前幾步,拿起几上法卷。只見法卷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解。
法卷當然並不深奧,但註解同樣細緻。
他點點頭,說:「你很勤奮。」
當然要很勤奮啊。黃壤說:「弟子庸人之姿,得以拜入師尊座下,實乃蒼天垂愛。自然不敢懈怠。」
這話自然有溜須拍馬之嫌,但她說得真誠,便也有了那麼幾分真意。
謝紅塵點點頭,贊道:「你能作此想,為師欣慰。」話落,他道:「曳雲殿有不少藏書,你可以隨時借閱。若有不懂之處,莫要強解,為師或者諸位師伯師兄,總有人能為你解惑。」
「謝師尊教誨。」黃壤自然無有不應。能夠自由出入曳雲殿……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紅塵再次查看左右,見並無異樣,也便返回了曳雲殿。
黃壤自然是繼續刻苦攻書,雖然得了他的應允,但她並沒有巴巴地立刻行動。謝紅塵警惕性其實很高,要讓他放鬆,不是件容易的事。
操之過急,只會前功盡棄。
她埋下頭,看見法卷所錄的心法,不由一聲哀嘆!
這到底寫的什麼啊?!
自己一個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夢,再獲自由。為什麼要來啃劍仙的法卷?
真的好難啊,時刻都在懷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樂、招蜂引蝶、放浪形駭啊!!哪怕是去司天監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這個好啊!
黃壤一個頭磕在几案上,腦袋還彈跳幾下,發出咚咚的聲響。然後她雙手揉臉,咬牙切齒,又埋入書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將下巴塞進繩圈裡。
謝靈璧,謝靈璧……
她念著這個名字,又能多看幾行書。
曳雲殿右側是一座存書堂,名叫無象閣。上面掛了一塊匾,寫著諸法無象。
堂中,謝紅塵埋頭書寫一本練功心得。他以為那個人在得了他的允許後,很快就會前來曳雲殿。這種想法不知從何而來,卻讓他深信不疑。
可外面天日漸暗,也有弟子陸續入偏殿借書,卻沒有一個是她。
她沒有來。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麼會前來無象閣呢?
謝紅塵想要弄清這絲臆想的來處,然而他思索很久,卻一無所獲。
精舍里,黃壤正在繼續攻書。
曾經,謝紅塵對她有諸多禁令,以至於她對他任何的鬆動退讓都十分積極。謝紅塵不讓她繼續育種,卻並不制止她培育蘭花。於是她便在玉壺仙宗種滿了蘭花。
謝紅塵愛飲茶,她知道後,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謝紅塵偶爾飲酒,於是她千般琢磨,釀了玫瑰酒。
細思過往,當年祈露台的黃壤,只為謝紅塵一顰所牽、一言所動。
黃壤提筆,在法卷旁邊做著註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愛回憶真不是個好事兒,很多時候,它讓人分不清真實或者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