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壺仙宗。
謝紅塵遊歷未歸,可這對黃壤毫無影響。
她夜裡拚命練功,白日抽時間去祈露台育種。她實在太忙,除了仍是日日念叨謝靈璧,其他人,已經很少去想。
但,謝紅塵終於還是回來了。
這一天,黃壤將培育好的良種提到外門驛站,寄給何惜金。仙門寄物,也分快慢。快的用傳送法符,當日必達。慢的便是人工轉運,要耽誤好些時候。
當然了,價錢也不一樣。
黃壤正填著單子,突然,驛站的弟子道:「黃師姐,這裡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黃壤莫名其妙,誰會寄信給她啊。
她接過那封信,隨手拆開,裡面飄出一頁信紙——第一秋三個字,依舊從容肆意。啊,是你啊,狗東西。
黃壤將那信紙看了好幾遍,這才小心折好,放進腰間的袋子里。
一時之間,連陰沉的天色都變得晴朗了好些。
——那狗東西定是已經收到了她寄的種子。黃壤敢打賭他一定會好奇那是什麼東西。畢竟那麼大一顆種子,誰會不好奇呢?
想像著等到種子出土,漸漸成形時,那狗東西的表情,黃壤就忍不住心中愉悅。
她嘴角掛著笑容,腳步輕快地出了驛站。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進來。
「宗主!」所有弟子向他施禮,連聲音也整齊劃一。
黃壤抬頭看過去,只見謝紅塵一身衣白若雲。他玉冠束髮,肩系水藍色護肩,同色系的腰封讓他顯得寬肩窄腰,清冷中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
黃壤也跟隨眾弟子站在道邊,讓出路來:「師尊。」她恭敬道。
謝紅塵目光並未向她看,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腳步不停,直向點翠峰而去。
果然,又疏遠了好多。
黃壤並不意外,此前夢外,她與謝紅塵初初成婚,謝紅塵也是這樣。明明前三天還新婚燕爾,情絲如蜜。可外出三個月之後,他就變得極為冷淡。
他慣用分離去疏遠情感。
黃壤不難過。
真正難過的時日,早就過去了。
她轉身回到驛站,想了想,又給另一個人去了一封信——黃墅。
黃壤在信中,極盡全力描述自己在仙宗的生活。稱那些黃墅想都不敢想的法寶,在這裡只是司天見慣的小玩意兒。
她字句真誠,稱自己有師尊悉心教導,有師兄照應關懷。言語之間,皆是懇請父親不必惦念。
信很快就送到了仙茶鎮。
黃墅打開一看,頓時氣炸了肺!
這個人,素來最是貪婪短視,如今黃壤自己是拜入仙門了,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但是自己得到了什麼?!
第二天,黃墅就啟程,從仙茶鎮,一路趕往玉壺仙宗。當然了,他同樣買不起昂貴的傳送法符,只能快馬而行。
及至歲末,他終於來到了這傳說中的仙門聖地。
玉壺仙宗不比凡俗,並沒有什麼年味。黃墅望著那高聳入雲的仙山,頓時也生出幾分敬畏。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隨便找了個弟子,問:「這位仙長,小老兒有個女兒在此修鍊。她師從謝宗主,名叫黃壤。不知仙長可否認得?」
那弟子一聽,那哪還有不知道的——宗主一共就三個親傳弟子。
他忙道:「原來是黃翁,可是到了年節,過來看望黃師姐嗎?」
黃壤入門晚,但卻是宗主弟子,是以其他弟子也都稱她一聲師姐。黃墅聽了,忙道:「正是,還請仙長代為通傳一聲。」
這弟子忙道:「黃翁不必多禮,我這就帶黃翁進入內門先行住下。」
黃墅來看女兒,其實不是什麼奇事。仙宗弟子,也多有父母不放心,過來探望的。外門有專門的客房,住上兩天,同孩子說上幾句話,也就是了。
但黃壤如今是宗主的親傳弟子,身份自然又不一般。
宗里的弟子便將他請入了內門,就在黃壤的住所旁邊為他謄出一個房間。
黃墅與黃壤的關係,除了謝紅塵,整個玉壺仙宗沒人知情。在所有人眼裡,他們依舊是父慈女孝。
是以內門弟子為了討好黃壤,自然是將她的父親就近安置。
彼時,黃壤正在祈露台育種。外門弟子前來尋她,喜滋滋地告訴她這個「噩耗」。
果然是來了。
黃壤微笑著謝過前來傳話的弟子,隨後,她輕輕一眨眼,眼淚瞬間在眼眶裡積聚。她抽出絲絹,輕按著眼角,經過演武場。
而謝紅塵的二弟子也是黃壤如今的二師兄謝笠正在演武場練功。
謝笠一眼看見黃壤,正要叫住她,突然見她螓首低垂,以絹擦眼,似乎在哭。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既然有人敢欺負小師妹不成?
謝笠想要上前詢問,但見她一臉愁色,他乾脆不遠不近地跟著黃壤,一直來到黃壤的住處。而黃壤的房門之外,早就等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謝笠隨後問負責點翠峰人員安置的弟子:「此是何人?」
那弟子忙道:「回二師兄,那是黃師姐的父親。剛從仙茶鎮趕來,探望師姐的。」
謝笠嗯了一聲,卻仍覺奇怪——那小師妹一路哭什麼?難道是想到要見父親,喜極而泣?!
不能。方才黃壤的神情,怎麼也不是欣喜該有的樣子。
謝笠想了一陣,突然揮退身邊弟子。他輕輕貼近精舍,偷聽!
到底他比聶青藍跳脫些,若是聶青藍在,必是不會私下聽人家父女二人說話的。
房間里,黃壤盈盈下拜,道:「女兒見過爹爹。」
黃墅臉色卻不大好。對著其他弟子,他還知道收斂。但來到房間,只有黃壤一人,他臉色便陰沉下來。
「你還知道我這個爹?你拜入玉壺仙宗也有好幾個月了,」黃墅沉聲道,「也不見回來一趟。怎麼,飛上枝頭便以為翅膀硬了不成?」
這——謝笠聽得一頭霧水。
小師妹這爹爹,聽上去不怎麼慈愛啊。到底也是幾個月不見了,話里話外卻半點思女之情也沒有。
而房間里,黃墅本就修為粗淺,再加上這些年沉迷神仙草,幾時好好修鍊過?他如何發現得了謝笠的偷聽之術?
黃壤語聲中仍十分恭敬,說:「爹爹說到哪兒去了?女兒哪能忘了您呢?」
黃墅冷笑:「少拿這些話搪塞我。當初你若嫁給八十六殿下,朝廷早就將仙茶鎮分封給了黃家。如今你倒是拜入仙宗了,你爹爹我可是半點好處沒撈著!」
謝笠聽得目瞪口呆。
這些年他也見過許多愚昧之人,但這般言語的,尚是頭回見到。
黃壤依然耐心地為黃墅斟了茶,說:「爹爹且先息怒。爹爹卻是女兒的血脈至親,女兒哪能不為爹爹考慮呢?待女兒修得仙術,自然也會保護爹爹,庇佑百姓的。」
「庇佑百姓?」黃墅被這句話氣笑了,他怒道:「你莫不是瘋了心?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不過一個賤人所生的賤種。竟然還想著跟這些仙長一起,福澤蒼生嗎?」
謝笠耳聽得他的責罵越來越不堪,頓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怒火上涌,卻到底礙於對方是自己小師妹的親爹,按捺著沒有動作。
但無論如何,這事總要稟告師父知曉才是!
謝笠心中氣悶。
黃壤卻仍是恭順地道:「爹爹息怒。女兒走時並未帶走家中任何財物,如今身在仙宗,也是兩手空空。待女兒努力學藝,能鑄器、煉丹了,定能孝敬爹爹。女兒保證,屆時一應所得,全部交給爹爹保管。」
她卑微至此,黃墅卻更加惱怒:「兩手空空?!哼,朝廷都許了我仙茶鎮,這玉壺仙宗也不能什麼都不出,就讓我黃墅白白地搭進去一個女兒吧?」
他還是想要仙茶鎮,黃壤心中冷笑,面上卻柔順,說:「爹爹。女兒資質平平,宗主收我入門已是天恩。我豈敢再求其他?爹爹不過是想我補貼家裡,我再多多育種也就是了。」
黃壤滿臉不耐煩,道:「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他這一番話,說得理所當然。謝笠聽得瞠目結舌。
他當即停止偷聽,急忙趕去了曳雲殿。
房間里,黃墅仍在訓斥黃壤,黃壤也不還嘴,一副至善至孝的模樣。
曳雲殿。
謝紅塵正整理這次的遊歷見聞,謝笠大步走進去,跪地道:「徒兒有事稟告師父!」
「何事如此冒失?」謝紅塵知道這個二弟子的性情。他不似聶青藍沉穩,卻是個難得的熱心腸。而且,謝笠也是被遺棄在山門之下。與謝紅塵身世相仿,謝紅塵待他也格外親厚些。
謝笠說:「方才小師妹的父親前來探望,弟子見小師妹神情有異,於是……偷聽了他們說話。」
「黃壤的父親?」謝紅塵心中一頓,他本已決心不再特意關注這個弟子。但聽到這裡還是皺眉,黃墅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再清楚不過了。
「偷聽乃宵小之舉,豈可為之?」他薄責了一句。
謝笠忙道:「弟子知罪!但師父不知,小師妹那父親實在污穢不堪。他、他……」謝笠氣得半天說不出話,謝紅塵只好道:「繼續說。」
謝笠於是將房中所聽到的話,在他面前一一重複了一遍。
他記憶力驚人,說得也一字不差。
但說到最後那句時,師徒二人難免都很尷尬。
——「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這樣的話,在玉壺仙宗,誰敢出口?
謝紅塵也是微微一頓,隨後,他起身離開曳雲殿。
謝笠一路跟著他,見他果是往小師妹住處而去。
房裡,黃壤壓低了聲音啜泣。
黃墅也恐人聽了去,低聲怒罵:「哭?你有什麼臉哭?」
黃壤小聲爭辯道:「父親這說的什麼話,師父乃是正人君子。您用這些污糟話作賤女兒也就罷了,怎可污衊他老人家……」
黃墅聞言更怒,只聽哐當一聲,他像是砸壞了什麼東西。
謝笠頓時著急,謝紅塵也再不猶豫,推門而入!
房間里,黃墅一臉怒氣,而黃壤跪在地上,以手捂著額頭。血正從她指縫裡溢出來。她膚白,那血便顯得格外紅。謝紅塵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隨後沉聲道:「黃翁這是幹什麼?」
他冷下臉來,語聲不怒自威。
黃墅這等小妖,哪禁得住他的威壓,頓時腿腳一軟,跪倒在地。
「謝、謝宗主……」黃墅心中慌亂,忙道:「小老兒只是許久不見女兒,十分思念,這才前來探望。不料這逆女,我只是訓斥了幾句,要她尊師重道、勤奮刻苦,她竟就同我頂嘴……」
「住嘴!」謝笠扶住黃壤,見她額頭傷重,又見地上滾落著一個卵石,不由怒向心生。這卵石乃是鎮紙所用,體形頗大。
這樣的石頭砸在額頭上,豈是一個慈父所為?
謝笠將黃壤護住,說:「師父和師兄來了,莫怕。」
黃壤看向他,那一瞬間,他眼中的關切和心疼頗令人動容。
以前,他們待謝酒兒,就是這樣吧?
黃壤突然想。
「本宗主座下弟子,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了?」謝紅塵在椅子上坐下,問。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字萬鈞。黃墅在發抖。他忙說:「宗主,她畢竟是小的親生親養的女兒,小的只是說了幾句……」
謝紅塵打量著自己的手,似乎在做決定。他的手修長而漂亮,指腹和掌心有多年練劍留下的厚繭。這讓他看上去不像外表的漂亮,更兼有一種危險。
他問:「你知道無故傷我宗門弟子,該當何罪嗎?」
旁邊,謝笠說:「應廢其修為,永剔仙根!」
「什、什麼?」黃墅心中一涼,仍不敢相信。
黃壤也急忙膝行上前,手掌搭在謝紅塵膝蓋上,哀求道:「師父……都是弟子不好,求師父饒恕他吧。他畢竟是弟子的親生父親啊!」
然而,謝紅塵自是心意已決。
——上次仙茶鎮之行,他了解到黃墅的所做所為之後,本就有心制裁。但當時礙於黃壤,這才忍下。
如今哪肯輕饒?!
他不理會黃壤的苦苦哀求,右手掐訣,只見一縷劍光直奔黃墅!
「爹爹——」黃壤驚呼一聲,猛撲過去,卻被謝笠阻住,還是沒能擋住那一抹劍光。劍光入眉心,黃墅慘叫一聲,眉心緩緩沁出一縷血來。
「爹爹……」黃壤抱住他,他指著黃壤,瞪大眼睛,嘴巴張了又闔,半天,卻化作一捧金土。
謝紅塵毀他修為,卻沒有剔他仙根,也算是放他一條生路。但他如今也只是一捧息壤罷了。要想再修得人身,只怕不得百年?
黃壤捧著這捧金色的泥土,眼淚簌簌而落。
「爹爹,都是女兒害了你呀……我身為人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您受難於此,我、我真是……」她聲音凄哀,悲痛萬分,泣不成聲。
——我真是……高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