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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傀儡

所屬書籍: 不醒

客棧的後院,花枝上挑著幾盞燈籠。

黃壤和屈曼英在石桌前坐下,自有下人奉了茶。

屈曼英用一個小碟子將糖炒栗子剝出來,放到黃壤面前。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給她的。

「來,嘗嘗。只怕是有些涼了,不夠香糯。」屈曼英說,「你以後有空,就來如意劍宗遊學。到時候讓你姨父親自炒給你吃。」

這些話,她說得極為輕巧,黃壤卻聽得呆愣。

「何掌門平日……還做這些啊?」黃壤問。

這在她想來,未免太不可思議。

她從小到大,所見的家主,要麼是黃墅這般沉浸於享樂,要麼如謝紅塵般遠庖廚。這兩個人,誰像是會炒栗子的?

「做呀。」屈曼英一邊為她剝栗子,一邊說,「家裡孩子們都喜歡,他就學了。張閣主還會蒸包子呢。啊,武門主也喜歡做吃的,回頭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字字含笑,黃壤聽得有趣。

黃壤本以為屈曼英會提及良種之事,但屈曼英沒有。她只是為黃壤剝了一大盤栗子,又說:「以後啊,你要是找夫君,一定讓姨母給你過過眼。你這次新秀奪魁,定有許多眼熱的。但也莫要著急,女兒家嫁人,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她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是一位慈愛的長者。

黃壤於是也耐下性子去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位長輩這樣同她說話。

哪怕是息老爺子一家想來認親,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夜風輕撫,時有蟲鳴。

黃壤便覺得這樣的夜晚也不錯。

她和屈曼英閑話家常,或多或少也談起息音之事。

「你母親啊……就是太過天真。被黃墅哄得迷了心。」屈曼英說到這裡,輕啊了一聲,說,「看我這嘴,他好歹也是你父親,這些話,你聽過便罷了。」

黃壤憶及往昔,突然問:「如果……當初母親向姨母求助,姨母會幫助她嗎?」

屈曼英思索了一陣,說:「她嫁給黃墅,息家就回不去了。若是尋我相助,我起碼會想辦法,讓她離開黃家,哪怕帶著你們姐妹獨自生活。但你不知道息音的性子,她是不會向我求助的。」

黃壤拿起一顆栗子放進嘴裡,那栗子很甜,香糥美味。她許久才說:「我知道。」

那個女人,她怎麼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呢?

她的一生,都在怨恨。怨恨黃墅,怨恨黃墅的侍妾,怨恨這些侍妾所生的孩子,然後怨恨姐姐和我。

那一夜,黃壤沒再提及良種之事。她和屈曼英閑坐飲茶,吃了一袋糖炒栗子。

黃壤第一次如此悠閑的與一個長輩聊天,不需要刻意討好,也沒有任何目的。

她有點喜歡這種感覺。

次日,新秀弟子名次已定。

這樣的試藝,自然會有獎勵。仙門特意熔鑄了法寶和丹藥。謝紅塵、何惜金等人身為仙門宗師,自然要親手贈予這些未來仙門的中流砥柱。

今日圍觀的民眾很多,場面自然也熱鬧。

黃壤等人被艷羨的目光包圍,只可惜這樣的榮譽,於她而言並沒有多大吸引力。倒是那把寶劍不錯,通體銀白,劍柄上刻了「一枝獨秀」四個字。

熔鑄人的鑄印,竟然是謝靈璧。

啊,真是諷刺。

黃壤仍然掃視觀武台,卻並沒有見到第一秋。

而昨日氣勢洶洶的息家人,也並沒有來。

府衙里,監正大人正在處理這個爛攤子。

息老太爺一行人果然不肯出獄,他提出的條件也很簡單:「要釋放老夫,讓師問魚親自來!」

然而誰敢去請師問魚?

果然,李祿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將息老太爺等人強行拖出來。

然後……將人丟到了大街上。

街道一邊,監正大人站在窗後,暗中觀察。

息老太爺一行人早就氣炸了肺,這時候臉都成了豬肝色。

但第一秋想得不錯——以他們這樣的身份,總不能當街吵鬧。憑白讓人看了笑話。

息老太爺被關了一晚上,受了這一肚子鳥氣,哪還顧得上找什麼黃壤?

幾個人如同將要爆炸的皮球,陰沉著臉離開瞰月城,返回了息家。

下午,仙門新秀弟子試藝結束,大家都要各自返回宗門。

黃壤也便和屈曼英等人告別,隨同謝紅塵離開瞰月城,返回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闇雷峰,羅浮殿。

謝靈璧在榻上盤腿而坐。如今謝紅塵去了瞰月城,沒有他的命令,沒有人會闖進羅浮殿。

他雙手掐訣,閉目修鍊。而面前的香爐里,卻升起一股股黑煙。黑煙扭曲著來到他面前,被他所吸引,緩緩滲入他的眉心。

漸漸的,黑煙越來越淺淡。

謝靈璧睜開眼睛,喃喃道:「太少了,太少了。」

他收起香爐,在殿中踱了幾步。最後,他似乎想到什麼,道:「來人。」

「老祖!」外面有弟子進來,跪在他面前。

謝靈璧說:「昨日讓你們抓的東西,你們可抓住了?」

那弟子忙道:「回老祖,近日確實有老鼠作亂,啃食靈草。弟子等已經依老祖吩咐,將其抓獲了。」

說著話,那弟子忙令人提進來一個鐵絲籠。籠中果然有幾隻肥碩的老鼠。

謝靈璧滿意地點點頭,道:「籠子留下,你們退下。」

「是。」幾個弟子施禮告退。

謝靈璧提了那籠子,打開通往地下的暗門。他一路穿過昏暗的甬道,來到最深處的密室。

藍色的符光隨著呼吸一閃一滅,謝靈璧觀察許久,終於,他打開密室。

就在這幽暗的山腹中,一排一排的「人」安靜佇立。

他們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對周遭一切都全無反應。

謝靈璧打量著這些人,臉上生出一絲笑意。隨即,他打開鐵絲籠,將裡面的幾隻老鼠放了進去。老鼠一入密室,立刻四散而逃。

「你們作惡多端,本就罪該萬死。」謝靈璧輕聲道,「如今能為老夫所用,也算是不曾白活一場。」

沒有人回應他,密室里高高低低地回蕩著他的聲音。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曾在世上留下過一段聲名。

但現如今,都是他的藥引罷了。

暗處的老鼠飛快地爬過,發出吱吱的聲音。謝靈璧閉上眼睛,感受著更強大的怨怒和恐懼。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他喃喃道。

玉壺仙宗外,謝紅塵帶著黃壤在內的四名新秀弟子歸來。

本來幾人是照例要前往羅浮殿拜見謝靈璧的。但謝靈璧卻並未現身,他以閉關練功為由,連謝紅塵都沒召見。

這倒也不算什麼,不見他更好。黃壤回到房裡,拿出她的寶貝們細看。

這一趟瞰月城之行,她所得頗為豐富。

除了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還有第一秋送給她的翡翠金絲的香囊。啊,還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姨母。

黃壤倒在床上,盤點所得,還挺高興。

而上京。

監正大人剛一回京,不待師問魚召見,立刻帶著厚禮去往息家。

隨行陪同的還有監副鮑武。

息家高門大宅,見了他,也只開了個小門。

「你找誰啊?」家奴對監正大人的衣飾視而不見,好像並不認得。

鮑武這樣粗大的神經,都覺得不太對頭。

監正大人滿面微笑,說:「司天監第一秋,求見息老爺子。」

「司天監?」那家奴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道:「你且候著吧。」

說完,腦袋一縮進去,再不見人了。

監正大人在門口耐心等候,鮑武卻是忍不住了。

他說:「監正,這不對啊!我等往日前來,這息家也不曾這般無禮啊!」

「是嗎?」監正大人明知故意。

鮑武怒道:「朝廷每年與息家多少良種往來?這息老爺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嗯!」監正大人嚴肅地點點頭。

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日頭開始向西偏移。

這息家大門卻緊閉,哪有半點開門迎客的意思?

鮑武眉頭一皺,以他的智力,都發現了事情並不簡單。

他問:「監正,您把那老頭給得罪了?」

第一秋唔了一聲,說:「得罪二字,不太恰當。」——比這可嚴重多了。

鮑武就更不解了:「那這沒道理啊。」

而此時,息家,一眾家僕都聚在門後,大家猜測紛紛。

但誰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很顯然,家主這是要晾著這位監正大人呢。

但原因么……他們卻是不太清楚。

——瞰月城的事,大家都以為黃壤前來送過信了。當然也就沒再派人知會。息家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而息老爺子一行人因為區區一個腰牌,被灰頭土臉地抓進了府衙,下了大獄,還關了一晚。

誰會有臉提這事兒?

於是所有人袖手旁觀,一邊看,一邊心裡直犯嘀咕。

就在此時,監正大人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鮑武,道:「念。」

「哦。」鮑武接過那信,當即展開。他這個人素來大嗓門,此時也是中氣十足。他大聲念:「息老太爺在上!晚輩第一秋,於瞰月城巡查之際,發現前輩未戴腰牌,故將前輩等人捉拿入獄!雖是稟公執法,然回頭細想,卻也失之人情。」

鮑武越念越不對——你說你幹了什麼?!

然而門後的一眾家僕更聽著不對——捉、拿、入、獄?

「息老太爺入獄之後,不肯自行出獄,要求陛下親臨。此事雖不合律法,卻也是人之常情。晚輩不應拒絕,反而將前輩一行人趕至長街……」鮑武念得目瞪口呆。

然而和他一道驚恐的還有門背後的一眾家僕!

鮑武還要繼續念下去,而此時,鎏金銅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中年男子板著臉,站在鮑武面前。

司天監第一高手鮑武,從一個土修身上感覺到了凜冽的殺氣!此等強烈的怨怒之氣,竟然讓他這樣的武夫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這中年男人目光如刀子,剜了第一秋一眼,一字一頓,道:「老爺子說,進來說話!」

監正大人這回禮數周全了,他一揖到地:「謝謝息老爺子寬宏大量。」

周圍人一臉糟心——不寬宏大量行嗎?

鬼知道他那封信裡面還寫了什麼東西。

若依息老太爺的氣性,恐怕啃了他的心都有了。

但不管怎麼說,監正最終還是進了息家的門兒。

息老太爺並沒見他,只又讓他等了一個時辰之後,才令自己的長子息豐出面,將他打發走。

當然了,監正大人也不在意。

說到底,息家和朝廷唇齒相依。朝廷不能少了息家的良種,息家也不能少了朝廷這個主雇。

縱有深仇大恨,還能離咋的?

捂著鼻子、忍著噁心,繼續過唄。

而玉壺仙宗。

黃壤依舊埋頭苦修,謝紅塵卻發現——近日前來遊學的外門弟子日漸增多。

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是名門子弟,還多是男子。

他們進了外門,也不好生遊學。只是伸頭探腦地往黃壤身邊湊。

黃壤出門少,但她經常去祈露台。

於是這些名門子弟便在祈露台下功夫。他們幫黃壤搬肥料、晒種子,人人殷勤。

而黃壤也總是笑盈盈的,不太拒絕。

謝紅塵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她在曳雲殿練功。

他不能靠近她,卻也不願其他人靠近她。

好在黃壤不在意,她在哪裡練功有什麼區別?什麼時候能摸到謝靈璧的衣角才是大事。

她在曳雲殿,偶爾也會為謝紅塵做些小食。她甚至自己培育了一盆蘭花,就擱在謝紅塵的書案上。

說來好笑,夢外她經常做小食,謝紅塵從不在意。她培育了滿山的蘭花,謝紅塵也不會多看一眼。

倒是如今夢裡,謝紅塵會誇讚她的廚藝,會照料她送的蘭花。黃壤不止一次看見他為那盆蘭花澆水。

今日,黃壤來到祈露台,照例照看自己的良種。她身上有黃墅所化的息壤,這東西可是個寶貝。她只要將息壤撒在土地里,自然會讓良種快速成熟。

而代價么,自然是黃墅的修為。

黃壤用起他的修為,毫不心疼。

——爹,您老人家這樣可比活著有用。

所以,還是不要想著修成人身了吧。

黃壤將金色的息壤撒到土地里,整個土地如被溫暖。地里所有的良種都瞬間舒展了葉片,像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

等到土地被滋養完成,黃壤收回息壤,一低頭,看見旁邊用石頭壓著的書信。

書信?

黃壤撿起來,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寫著——「阿壤姑娘:自成元五年,拜師宴上見過姑娘,在下思慕至今。聞聽這次試藝姑娘也在,在下歡喜若狂……」

——這竟然是一封情書。

無聊。

黃壤將那書信揉成一團,連落款也沒看,隨手扔在一邊。

而此時,山下又有人道:「黃師姐,外門有人給您送了一件禮物!」

「禮物?」黃壤眉頭微皺。那弟子道:「對,一件很……奇怪的禮物。」

黃壤如今在仙宗,只有何惜金等人會給她寄些銀票。還有誰會送她什麼禮物?

她走下石階,沿著盤旋的山道去找外門。

外門驛站里,果然有一件包裹得十分奇怪的禮物。這東西看起來,像個人。

不對,這就是個人嘛!

其他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你們不要亂想啊!黃壤忙道:「替我拆開!」

因著她的身份和實力,其他弟子對她也頗為恭敬。當下便有人過來,替她將這古怪的禮物拆開。

裡面真的是個人,只是鐵與木所制的一個傀儡。

這傀儡十分高大,各處關節連接巧妙。

它身上沒有鑄印,但黃壤一眼就知道鑄造師是誰。

她在苗耘之的白骨崖見過這樣的傀儡。

第一秋……

黃壤滿心吐槽都咽了回去。她狐疑地撥弄著這傀儡,這東西毫無生氣。而且因為是精鐵厚木所制,十分沉重。

這裡又不是白骨崖,自己也不需要煎藥做雜務。

他送自己這傀儡幹什麼?

黃壤一頭霧水,卻還是命人搬著這傀儡,一路翻山越嶺,返回自己的房間。

傀儡高大,又無比笨重。一眾仙宗弟子搬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而與此同時,司天監。

監正大人坐在書房裡,對面牆上雪綢細膩。上面的九曲靈瞳正攝來一段畫面。

幾個仙宗弟子正搬著他的傑作翻山越嶺。而傀儡的耳垂上,掛著一串明晃晃的青銅鑰匙。

「……」監正大人慾言又止。

精舍里,等到諸弟子離開,黃壤對這傀儡摸摸捏捏,然後她終於看見了傀儡耳朵上的鑰匙。

她摘下鑰匙,又找了半天,終於在傀儡的耳朵里找到一個鎖孔。她將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扭動,那傀儡頭顱微微抬起,體內咔嚓一聲響。

司天監,書房裡。

監正大人看見黃壤那張臉,正懟在傀儡雙目之前。就算是距離如此之近,這小臉也是如此精緻好看。監正大人以手托腮,看得認真。

而就在這時候,黃壤將傀儡插進耳孔的青銅鑰匙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監正大人眉峰皺起——這……擰太多了吧。這種對戰傀儡,最高戰力可是也不弱的。

果然,只見那傀儡猛地一抬胳膊,向黃壤揍去!

黃壤躲閃不及,啪地一聲,被傀儡揍在臉上。

她捂著臉,一臉震驚。

同樣震驚的還有九曲靈瞳之前的監正大人。

只見房間里,黃壤左躲右閃,被傀儡滿屋子追打。那傀儡力大無窮,身形又高大。它捶爛桌子,摔碎花盆……不一會兒,黃壤房間里就成了一片廢墟。

黃壤不得不從房間里躲出去。

她似乎是跑出了範圍,那傀儡失去目標,沒再追出來。

但是她不能進去,一進去,傀儡就揍。

……

黃壤站在房間門口,與廢墟中的傀儡面面相覷。

監正大人隔著九曲靈瞳與她對視。

親眼見到她眼中震驚慢慢地化為怒火。

——這……她難道沒有看出來,這是一個對戰傀儡嗎?

黃壤當然沒有看出來。

這誰看得出來?!她一個土妖出身,黃家哪裡會買入什麼對戰傀儡?

而玉壺仙宗乃是問道修仙,都由師尊親自教導。只有朝廷辦學,為了迅速增加戰力,監正大人才親自鑄造了這對戰傀儡。

黃壤去哪見這東西?再說了,這玩意兒臉上又沒寫!

她擰了一個最高戰力,然後被這傀儡堵在門外,而自己房裡一片狼藉,根本進不去。

如此凄慘的時刻,老天怎麼能不雪上加霜呢?

於是天開始下雨。

黃壤站在綿綿小雨里,幾次想衝進去,卻打不過。傀儡守在門口,等著她靠近,然後暴打她。

小雨漸大,沾濕了她的衣裙和頭髮,她被淋成了落湯雞。

監正大人以手掩額,簡直不忍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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