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壺仙宗花了四萬萬靈石,得了這對戰傀儡。
謝紅塵雖然嘴上不說,但卻司天監卻是好感為零。他命謝紹沖將這傀儡搬到演武場,用作弟子對練。
初時,大家並不以為意。
一個傀儡而已,畢竟是死物。能有何用?
謝紹沖、聶青藍、謝笠等人對著這個大傢伙,也是十分看不上眼。
無奈宗門畢竟花了大價錢,總不能買回來一堆破銅爛鐵。
謝紹沖站在傀儡面前,對著聶青藍道:「試試吧。」
聶青藍取了那青銅鑰匙,將其插入傀儡耳孔。三人並不報以希望,倒是其他弟子十分感興趣,遠遠圍觀。
——四萬萬靈石。誰見過?
看個熱鬧也行啊。
聶青藍踮起腳尖,擰動著青銅鑰匙。轉了一圈,無什反應,於是他又轉了一圈,隨後,再轉了一圈。
「這玩意兒莫不是壞了?」他這句話剛一出口,那傀儡一拳揍在他右腮。動作快得他來不及反應!
砰地一聲,聶青藍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他以手捂臉,而傀儡的第二拳已經緊接著揮來。
謝紹沖和謝笠被拳風一掃,也是唬了一跳,飛快地閃到一邊。
於是聶青藍就被傀儡……追打。
謝紹沖先時還抱臂而觀,但隨後,他臉上神情漸漸凝固。
——這傀儡出招,居然經過十分精密的分解。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死板生硬。
聶青藍畢竟是謝紅塵的大弟子,他幾次躲閃之後,也開始和傀儡對招。而這傀儡居然能和他打得有模有樣。
周圍議論聲低微下去,是其他弟子看得入了神,不再說話。
謝紹沖盯著演武場,漸漸地他發覺——宗門這四萬萬靈石,恐怕花得不太冤。
而曳雲殿,黃壤正由謝紅塵親自傳授功法。
曳雲殿內院有個小的演武場,專門供宗主練功或者授課所用。
謝紅塵坐在旁邊的石案前,面前一盞清茶,手裡翻看著一本古老的劍譜。
而黃壤在場中練劍,她的劍依然霸道凌厲,周遭梧桐被她劍氣所激,落葉飄飛。
謝紅塵偶爾抬頭看她,便見飛葉如花,而美人舞劍,端莊艷烈。
他取來紙筆,以筆蘸墨,本想要創幾句劍訣,然而落筆卻成畫。
黃壤因在他跟前,本就極注重一招一式姿態之美。
謝紅塵筆下梧桐落葉,散如飛花。唯獨中間缺了舞劍之人。
他畢竟是為人師表,私下畫女弟子之小像,若傳將出去,旁人會作何猜想?
筆墨到此,便是不可繼續。
他抬起頭,見午後的陽光散如碎金,桐葉飄零,佳人執劍,如武似舞。他輕抿香茗,這片刻清靜,已是最好的光陰。
謝紹衝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這樣一副畫面。
演武場很小,平素最多用於二人對練。場邊一棵梧桐綠意盎然。而樹下,黃壤舞劍,謝紅塵坐在場外石案邊,手握茶盞,注視場中。
佳人如畫,這場景便有了那麼幾分旖旎。
當然,謝紹沖絕對信任謝紅塵的人品。他相信謝紅塵對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只有舐犢之情。他徑直入內,道:「宗主。」
謝紅塵面無表情,然手中茶盞里,琥珀色的茶湯卻起了一絲漣漪。
他輕輕擱下茶盞,不著痕迹地收起案上丹青,問:「什麼事?」
謝紹沖施禮道:「方才我同青藍、阿笠測試了那尊對戰傀儡。」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結果如何?」
謝紹沖神情凝重,道:「物有所值。」
謝紅塵微怔,眉峰輕輕皺起。謝紹沖說:「此物戰力分三等,甲等戰力乃劍陣所用,需要多人對戰。乙級可供青藍和阿笠之流對練,丙級則適合初級弟子。我看其上的機括,大約還有許多作用,還需一一試過才能知曉。」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做了最終陳述:「第一秋此人確有才華。擁有這樣的對戰傀儡,也難怪這幾年,司天監初階弟子增長迅猛。」
謝紅塵站起身來,隨手將方才所畫的丹青揉成一團。他五指鬆開,那紙頁便如齏粉,隨風而散。
「去看看。」他當先走出曳雲殿,卻不忘叮囑黃壤,「繼續練劍,待吾回來。」
黃壤答應一聲,謝紹沖掃了一眼她的劍招,只覺得謝紅塵對她確實格外關照。
但說到底,黃壤奪取了新秀弟子試藝的頭名。謝紅塵格外看重些,似乎也無可厚非。
演武場上,謝紅塵親自與這傀儡對戰。
這傀儡雖然武力超強,但也經不住他這樣的修為。很快這大傢伙就處處受制,無法施展。
聶青藍說:「宗主修為深厚,司天監這超甲級傀儡,實在不堪一擊。」
其他弟子亦紛紛應和,一時之間,好像那司天監真的也無什了不起。
謝紅塵一邊與傀儡對戰,一邊輕鬆調高了它的戰力等級。而那傀儡本來就沒有修為,單純以招式、力量和速度應變,在他手上便如小兒玩物一般。
仙門第一劍仙此刻手中無劍,但他身姿飄逸,招式之靈秀,以輕撥重,便使得這傀儡看上去十分笨重呆傻。
諸弟子方才心中的震動,此刻被自家宗主撫平。
謝紅塵在對戰中直接擰動鑰匙,將對戰難度從丙調到乙,最後調到甲,他將三級戰力全部試過。正是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鷂兮若流風之回雪。
玉壺仙宗所有弟子都放鬆下來,有人道:「司天監就這點斤兩,也敢在我們宗主面前班門弄斧,真是可笑。」
此言一出,其他弟子紛紛附和。
傀儡攻勢越來越快,但確實不能與這位仙門第一劍仙匹敵。謝紅塵仍未出劍,他凝神聚力,掌風將對戰傀儡推至演武場一角。
那傀儡失了目標,只得獃獃站立。
謝紅塵回身,他單手背到身後,衣白若雪、面容清冷:「此傀儡戰力不凡,並無可笑之處。」
一眾弟子瞬間安靜下來,謝紅塵掃視眾人,道:「玉壺仙宗立派以來,一直注重修行。問道之心,強於武道。是以不提倡傀儡對戰。但司天監隸屬朝廷,身在凡世。其差吏大多凡人出身,並無問道之資。此對戰傀儡,能夠迅速培育其門中差吏,測試劍陣、提升基礎戰力。司天監斥巨資鑄造此物,確有必要。」
他即便是評價對手,也是字字坦蕩,不偏不倚:「環境不同,應對有別,汝等面對巧思奇想,當心存敬畏,不該輕視。」
「宗主教誨,吾等銘記於心。」諸弟子收起了笑容,肅然道。
謝紅塵這才點點頭,他重又看向角落裡正尋找對手的傀儡,忽然對謝紹沖道:「再過數十年,司天監戰力將十分可觀。」
謝紹沖點點頭,說:「如果宗主擔憂,我們可以向他再買入傀儡。」
謝紅塵看向他,他說:「這第一秋對我們阿壤好像頗有好感。只要阿壤開口,說不定……」
「不需要。」謝紅塵冷冷拒絕。
「?」謝紹沖一頭霧水。但很快,他也反應過來,說:「也是。堂堂玉壺仙宗,哪有讓一個女弟子出面要人情的道理。是我思慮不周了。」
謝紅塵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道:「這傀儡既然已經買入,就莫要閑置。召集門下弟子,安排對戰。若有不足,也要及時讓司天監派人處理。」他掃視了一眼那高大的傢伙,雖然言語公正,心上卻難掩不快。
謝紹沖欠身道:「是。」
這幾日,黃壤並沒能見到這傀儡。
她每日里都留在曳雲殿練功,謝紅塵但凡得空,便會悉心指點。若是一般師徒,弟子如此美貌,日日相伴,恐怕早就傳出了什麼謠言。
但謝紅塵沒有。
謝紅塵自拜入謝靈璧門下,一直到出任宗主之位至今,沒有任何品行瑕疵的流言。
這麼樣的一個人,高潔如月,他能有什麼私心呢?
是以,玉壺仙宗一切如常。
只有謝紅塵自己知道,他想見她。
傍晚時分,黃壤是會離開的。
她走之後,整個曳雲殿便都陷入了沉默。謝紅塵重鋪紙筆,許久之後,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筆下的畫。仍是梧桐葉落,散如飛花。
而花下美人舞劍,顧盼生姿。
他終於還是將她入了畫。而這心思卻不可對外人言。他有心將畫毀去,然而思慮半晌,卻只是捲起來,收進了自己的儲物法寶里。
黃壤從曳雲殿出來,經過外面的演武場,便見那傀儡站在角落裡。
此時諸弟子已經散去,偌大的演武場,只有它孤伶伶地站立。
黃壤雖然在曳雲殿練了一日的劍,但她如今的體質已經提升太多。再加上畢竟土妖出身,也沒那麼容易疲倦。
——身為玉壺仙宗第一卷王,她可不會輕易休息。
她來到傀儡面前,擰動青銅鑰匙,抽出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繼續同它對戰。
點翠峰山腰,謝紹沖由此經過,不由駐足而觀——這丫頭為何如此用功?
他想不明白。
黃壤的種種表現,看起來就像個武痴。
但其實她又並不熱愛武道。她每一天都學得極為痛苦,咬牙切齒,卻絕不懈怠。
像是……有什麼目的逼迫著她,不能鬆懈一樣。
司天監。
監正帶著四萬萬靈石,並沒有使用傳送法符,所以到達上京已經是夜晚。
——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監正大人不到必要之時,也是懶得花的。
此時的司天監,官員們已經散衙,四司只有守衛值夜。
監正大人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就想上榻睡覺。他雖然被虺蛇血改變了體質,但凡人身軀,對休息有著不可解的執念。
偶爾小憇一下,真是身心舒暢。
但壞就壞在,監正大人將要上榻休息時,看了一眼九曲靈瞳。
演武場上,天雖然黑透,但四周有法寶「照月」的輝光,仍可視物。
——若沒有這樣的光線,黃壤只怕也是不來的。
而現在,她正跟傀儡對戰。
傀儡的戰力是丙等,她摸索了好些日子,竟然也能跟它打得有來有往,像模像樣。
監正大人看了一陣,忽而深深嘆氣,打消了休息的念頭。
他重新換上一身勁裝,又看了一眼九曲靈瞳,認命地嘆了一口氣。他一路來到白虎司的練功場,打開一個傀儡,開始對戰。
虺蛇血被他內力催動,他臉頰之上漸漸現出金色的蛇紋。整個練功場都瀰漫著灰色的毒霧。
次日,李祿等人上衙時,就見自家監正已經出了一身汗。
他抽出絲絹,擦了一下額頭。李祿等人已經急著上頭,清理練功場的蛇毒。
這蛇毒見不得血,若不清除,其他弟子有個受傷流血什麼的,只怕就要命喪當場。
而白虎司的差役們來得早,他們雖然身有官職,但跟普通差役畢竟是不同的。
司天監用於個人對戰的小傀儡很多,白虎司少監也早早來到練功場,準備開始一天的訓練。
於是演武場上,早到的差吏們開始了與傀儡的對練。
這些傀儡的招式便相對簡單和套路,但謝紅塵說得不錯,對於這些凡人,他們並沒有漫長的時間用以修鍊。
問道這兩個字,更是太過遙遠。
這些差官,只要擁有一定的身手,再加上護身的法寶,能夠處理民間百姓遇到的疑難雜事便好。
所以這些對戰傀儡的招式雖然簡單粗暴,卻很實用。
監正大人在練功場旁邊站了一陣,一邊擦汗,一邊看手下差役練功。
白虎司少監談奇正挨個糾錯,一切都井然有序。
遙遠的天邊燃起一團金紅,太陽撕開朝霞,從雲層中探出紅紅的臉蛋。
監正大人沐浴霞光,心思卻落在了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不知道此刻她歇下了沒有。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身後有人道:「哎呀,孫閣老,您怎麼來了?」
第一秋回身,就看見了孫諫忠孫老大人。他是當朝首輔重臣,年勢已高,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他疾步入內,身後的長隨簡直要跟不上他的腳步。
「今日是吹的什麼風,老大人竟然親自登門。」第一秋不冷不熱。只因這孫閣老,對師問魚成立司天監抵禦仙門一事,一直十分反對。
他十九入仕,一直瞧司天監不順眼。
平日里更是頻頻縮減司天監的用度,與第一秋也十分的不對付。
此時他看著練功場上揮汗如雨的差吏們,也是冷哼一聲,說:「今日陛下又未臨朝,監正大人也不入朝議。本官有事同監正商議,可不只有自行上門了?」
他語帶不滿,因為第一秋雖然也是朝廷官員,卻從不上朝。
第一秋也不在意,師問魚為求長生,修建圓融塔,改年號成元。
從成元初年開始,他就長居圓融塔,很少臨朝。
而司天監雖說隸屬朝廷,卻更類似仙門,並沒有時間處理朝堂之事。所以司天監只有青龍司少監白輕雲一人上朝。
平時也由他負責與朝廷各部對接。
因此白輕雲這個人,再油滑不過。
朝中沒幾個人願意同他打交道。
孫閣老顯然也不例外,他接著道:「今日福公公送來一副丹方,要司監天協助煉丹。白輕雲不願傳話,本官便親自過來告訴監正。」
說話間,他自袖中取出那張丹方,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接在手裡,細細一看,已是眉頭緊皺,也瞬間知道了白輕云為何推脫。
這丹方消耗甚巨,朝廷能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
孫閣老臉上皺紋條條,這讓他顯得極為威嚴,他說:「朝廷的境況,你並非不知。陛下連年修仙,司天監更是養著一群不仙不凡之人,國庫連年空虛,入不敷出。這一副丹方的銀子,國庫只能撥五分之一。剩下的,要你們司天監自己想辦法!」
第一秋還沒說話,孫閣老緊接著又道:「聽說監正大人向玉壺仙宗售出一尊傀儡,得靈石四萬萬。正好可以用來替陛下煉丹。想來監正既為人臣,又為人子,當無異議才是。」
說完,他轉身離開。
「孫閣老也太過分了吧!」談奇不由怒道,「陛下的旨意,憑什麼……」
「好了。」第一秋阻住他,道:「繼續練功。」
談奇這樣的人,也終是怒火中燒了:「這些年朝廷一共才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如今他倒是好意思……」
第一秋輕聲道:「夠了。」
孫閣老大步走出司天監,他身後的長隨連忙跟上,想要攙扶,卻被他推開。
一直等到出了司天監的大門,孫閣老方長吁一口氣。
他身後的長隨連忙命轎夫過來,孫閣老心頭窩著火,轉頭又看了一眼司天監的門頭,喃喃道:「好好的一群人,非要修什麼仙。到頭來不仙不凡的,畫虎類貓,只苦了江山黎民。」
長隨扶著他上轎,輕聲說:「其實這些年,監正大人也不容易。朝廷的錢款批下不去,他養著四司這眾多官吏,聽說連私宅都沒有一座。」
孫閣老氣道:「你倒是會替他說話!」
那長隨笑一笑,道:「不瞞大人,小人父親年輕時在戰場上傷了腿,多年不能行走了。十幾年前陛下派監正大人撫慰老兵,監正大人見他情況,便為他做了一雙假腿。」
孫閣老第一次聽說這事,問:「假腿?」
那長隨說:「正是。先前小人也將信將疑,但後來父親確實行走無礙。其實當時的監正,年不過十五。小人全家一直感念他的恩德,這些年小人又有幸跟隨大人左右,偶爾見些世面,是以總能看到些他的好處。」
孫閣老長嘆一聲,說:「真要說起來,老夫與他本也並無仇怨。這些年朝廷撥款,也並非有意剋扣,只是實在民生多艱。如今良種價格日漸高昂,底層百姓日子不好過。我若手頭不緊著些,誰替他們著想?」
那長隨說:「閣老心憂天下,小的自然知道的。」
孫閣老嗯了一聲,撩起轎簾,又看了司天監一眼,說:「他若實在無法,這煉丹之資,便減半撥發吧。」
長隨讚歎:「閣老仁心,令人感佩。」
然而,第一秋也並未再找他。
只是次日,他便以兒子十周歲為由、渡劫成功為由,大發請柬。從朝廷官員到仙門好友,都請了個遍。
收到請柬的人一頭霧水——這位監正大人一直住在官舍,孤家寡人一個。哪來什麼兒子?!還十周歲?
還有,十周歲渡什麼劫?
因著這份好奇,喜宴那天,大家還是紛紛趕至。
人若來了,禮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監正大人也並不客氣,若是發現來人禮隨得少了,還會陰陽怪氣地挖苦幾句。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哪受得了這個?
是以後面的人都學乖了,禮金也十分豐厚。
而到了宴上,面對所有人好奇的目光,監正大人終於將他的兒子帶到了眾人面前。
——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
這洋辣子伙食不錯,吃得白白胖胖。
而監正大人為了延長它的壽命,也天天喂它一些靈丹。如今它膘肥體壯,顏色越發鮮艷。
前來作客的戶部尚書周大人問:「這是……監正愛子?」言下之意很簡單——你他媽的還生得出這個?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說:「乾兒子。」
「……」眾人心中罵娘,嘴上卻也不好說什麼。
監正大人托著乾兒子,當著眾人的面寵溺地餵了它一些靈丹,托著它四處顯擺,順便收禮。
眾人吃了這虧,也只得悶頭吃飯。
而就在此時,李祿指著他手掌,說:「監正,這……」
監正大人低下頭,只見那洋辣子在他掌中結蛹,隨後破蛹而出,化為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
這過程,緩慢卻溫柔。
監正大人低頭凝視,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啊,當年她送給他的毛毛蟲,在這一刻破繭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