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開始帶領朱雀司,主持煉製長生丹。
這丹藥涉及許多靈草,造價昂貴無比。而司天監收到戶部的撥款只有兩成。
戶部周尚書親自為他押送過來,白輕雲親自做交接,幾次欲言又止。
其實朝廷那撥官員,對陛下修鍊一直頗有微辭。
畢竟古往今年,但凡帝王求長生,除了勞民傷財,有幾個好的?再說了,虺蛇血之事雖然隱秘,但這筆巨大的開銷,賬上可是瞞不住的。
孫閣老等人眼看著皇子、皇女被殘害,而且大量白花花的銀子水一般流進去,哪能不心生憂憤?
連帶的,他們對司天監也十分瞧不上。司天監初初成立時,第一秋年幼,而朝中並沒有修仙之人。
師問魚重金聘來李祿和鮑武,其餘人,卻是再也湊不齊。
因此選拔到此間的,全是凡人,與普通衙門的差役並無區別。
這些人有什麼戰力?
民間若真有妖邪,派他們出去也是白白送命。
故里里外外,沒人看得上這個什麼司天監。
孫閣老更是死死咬住每一文錢,司天監要批經費難於登天。
而第一秋上任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鑄造對戰傀儡。
當看到如此高昂的鑄造成本時,朝中諸臣大嘩,無一人贊成。
而第一秋力排眾議,一意孤行。結果是孫閣老一毛錢也不出。
最終,司天監不惜用未來五年的靈草收成,向各處提前借貸,強行鑄造了一批傀儡。為此,朝中諸臣人人跳腳、沒少參他。
但這幾年下來,司天監的戰力確實提升迅速。
這些差吏仍然不能跟玉壺仙宗相提並論,甚至連一些小宗門的實力也是望塵莫及。
但民間小邪小妖作亂,他們帶著法寶漸漸能夠處理。
以往百姓遇到這些事,只有報往仙宗,由仙長們出面相助。
這幾年開始,百姓也漸漸發現了司天監的好處。
仙宗弟子畢竟繁忙,要修鍊,要問道,並不是隨時都有時間斬妖除魔。而朝廷不一樣,朝廷本就習慣於管理江山黎庶。他們有一套快速而周詳的應對辦法。
——報官可比求仙長相助容易多了。
司天監處理這些事,至少快,而且免費。
前幾年,百姓依賴仙門,甚至向仙門上供繳稅,以求庇護。一些妖族出生的世家,也並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比如當時的息家,一直高高在上。朝廷若要同他們打交道,必是卑躬屈膝,厚禮相求。
而現在嘛,司天監戰力提升,民心在慢慢轉還。
司天監在緩慢發生著作用,但是畢竟時間有限,而耗資過巨。
朝中諸位老臣自然心急如焚。
為此,司天監其實一直很缺錢。而朝臣對這個開銷巨大,卻起效甚微的龐大署衙,怨聲載道,視其為國之禍根。
青龍司少監白輕雲清點著這批銀子,戶部尚書周大人看著這明晃晃的雪花銀,冷笑著道:「你們這司天監可真是一頭吞金巨獸,又是虺蛇血、又是對戰傀儡的。真是生怕國庫豐盈、百姓富足啊。」
白輕雲仍是命人仔細清點,這些年他沒少受朝臣擠兌,也不以為意。
是以他隨口道:「周尚書真是憂國憂民,下官上次聽周尚書這麼說話,還是在上次。」
周尚書心頭火起,揶揄道:「你們司天監都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不是應該不染塵俗嘛?偏偏今日也要錢,明日求撥款,日日沒個消停。看來司天監即便是修仙,也是處處柴米油鹽啊。人家仙門是求正果,你們莫不是修成俗仙?」
白輕雲本是個出了名的好性子,此時他掃一眼周尚書,道:「來人,把周尚書的話原話記錄在冊。明日隨長生丹的進度一起,轉呈陛下。」
周尚書心中一驚,這才猛然想起,這筆銀子,可是為陛下煉丹所用。
他連忙把嘴閉上,而白輕雲只是笑道:「也好讓陛下知道,周尚書是一心祈祝陛下修成……修成什麼來著?」
周尚書咳嗽一聲,轉而道:「本官還有要事,白大人還是速速清點吧。」
一直等到銀子清點完畢,白輕雲這才將銀子一路運往庫房。
庫房裡,第一秋也正在查看賬薄。
白輕雲此時方才盡顯憂色,道:「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白輕雲忍了又忍,終於說:「這長生丹花費如此巨大,監正實在應該再跟孫閣老磨一磨。司天監連年欠債,戶部袖手旁觀,也不是個辦法。」
第一秋又翻了一頁賬薄,說:「本座知道。但是虺蛇血一事,已經令朝廷傷筋動骨,如今又要煉製長生丹,也難怪他們著急。」
白輕雲氣道:「那虺蛇血難道是什麼好東西?這樣的花銷,司天監只是過了個賬,可曾見到一文錢?」
第一秋說:「話雖如此,但難度你要他們去陛下面前抱怨不成?」
白輕雲長嘆一聲,說:「那麼,下官便將先前玉壺仙宗兌付的靈石和監正大人乾兒子十周歲的禮金,一併劃撥到長生丹的煉製之中了?」
第一秋皺眉,道:「需要留給本官一萬萬……」他略一猶豫,更正道:「折半吧。」
就是這麼一句話,已經足夠令白輕雲驚奇。
第一秋此人,從小熱衷於手作。
除此之外,他不愛錢財,不愛女色。
多年來連私宅也沒有一座,一直住在單身官吏的官舍中。便是衣衫也不多添一件。他的薪俸,多年來一直在賬上,就沒動過。
如今突然要留下如此之多的錢財,不奇怪么?
白輕雲道:「是,走公賬嗎?」
誰料,第一秋卻道:「私賬。」
白輕雲大為震驚。
時日匆匆,這一天,正到了玉壺仙宗的對戰傀儡需要維護的日子。
謝紹沖提前便向司天監去了信——畢竟四萬萬靈石的傢伙,還是需要愛惜。
一大早,所有弟子便自發將這傀儡擦乾淨。
半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把它當成珍稀法寶一般愛惜。
這個大傢伙如同一位師兄,任何時候,只有擰動鑰匙,它就不厭其煩地同這些仙門弟子對戰切磋。時間久了,大家漸漸也有了感情。
每每看見它,還會打個招呼。
等到將它擦得油光瓦亮,諸弟子便一同等待司天監的人過來維護。
可誰也不知道,他們等到了誰!
當監正大人一身紫色官服,外系黑色披風出現在玉壺仙宗山門之外的時候,所有人都目光怪異。
謝紹沖原本還打算派個弟子接應,但一聽這事,只得匆匆前去山門,親自迎接。
名門大派,禮數還是得周到的。
他領著第一秋向點翠峰行來的時候,諸弟子目光皆十分怪異。
不過維護一個傀儡,第一秋竟然親自前來。
你這監正可真是哪裡需要哪裡搬啊!謝紹沖欲問又止。
但監正大人一臉坦然,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演武場,從儲物法寶里掏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工具,將傀儡的外殼打開。
這對戰傀儡使用靈石和法陣驅動,內里複雜無比。
仙門弟子與這「傀儡師兄」相處了半年多,哪能不好奇它的盧山真面目?
故而一大群弟子都圍過來,瞧個熱鬧。
但饒是他們有心理準備,一看到裡面的各種機括、法陣、齒輪等,還是忍不住揉起了太陽穴。
這玩意兒,真是人能鑄造出來的嗎?
大家圍著監正大人,而監正大人對這傀儡熟悉掌紋。
他對這傀儡進行除塵,齒輪也要處處潤滑,一些磨損的關節還需修復和更換。巨大的傀儡低著頭,安靜地站立,顯得十分恭謹溫順。
一旁,謝紹沖覺得諸弟子這般圍聚十分不好——真是一臉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但他沒有驅趕——他也想看。
諸弟子修法練功多年,也曾學過鑄練法器。
但是這樣的東西,顯然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
「是劍術法陣!」有弟子指著裡面一處刻滿符文的法陣,道。
其他弟子恨不得把眼珠子粘上去看,一時之間,眾人嘖嘖驚嘆。
這還真是……有點丟人。又有點……震撼。謝紹沖感嘆。
其他弟子何嘗不是這般想?
從前大家提起司天監,哪會當仙門看?只覺得不過一群衙役罷了。
後來得了這傀儡,大家雖然讚歎其驚巧,但也不過是個法寶。及至如今看見內里構造,方覺得智力被按在地上摩擦。
原來那些符咒、法文,還能這麼用?
一群仙門弟子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而監正大人並不阻止眾人的圍觀,他一邊拆解傀儡,一邊說:「每日監督弟子練功,很辛苦吧?」
「什麼?」謝紹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在同自己說話。
到了此刻,哪怕是謝紹衝心中也多了幾分複雜滋味。他突然想到謝紅塵的那個詞——敬畏。
但緊接著,監正大人的話就讓他更敬畏了。
他說:「這雙眼睛,本座可以為你們更換為九曲靈瞳。啊,當然,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亦可。」他嘴角微揚,補充道:「只要那麼少少的一點靈石。」
謝紹沖在當時,並沒有察覺這將會是個大坑。
他問:「直接將洞世之目裝入這傀儡雙瞳?」
監正大人道:「自然。否則本座司天監差役無數,如果人人都要有人指點才能練功,我這監正,豈不得掰成好幾塊去用?」
這話真是充滿了吸引力。
謝紹沖說:「多少靈石?」
監正大人豎起一根手指,謝紹沖驚駭:「一萬萬?」
「不至於不至於。」監正大人忙安慰道,「一千萬即可。」
相比這傀儡的總價,一千萬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謝紹沖說:「我要回稟宗主和老祖,由他們定奪。」
「理所應當。」監正大人並不催促,「本座等得。」
謝紹沖知道第一秋來一趟不容易,而這個提議又實在誘人。他只得匆匆趕往曳雲殿,向謝紅塵請示。
而就在此時,黃壤一路下了點翠峰,準備去往祈露台。
她每日里也就住所、曳雲殿、祈露台這三點一線。
經過演武場時,老遠她便看見那傀儡四周圍了一大波人。
往日里也沒這麼熱鬧。黃壤起了興趣,也跟著擠過來。
隨後,她一眼就看見了那身熟悉的紫袍。
黃壤站在諸弟子之後,看他用除塵法寶一一清理傀儡之中零部件的灰塵。
一種溫暖的欣喜油然而生。
這對戰傀儡,他想必早已拆裝過無數回。那些部件再如何複雜,他甚至都不用多看一眼。
「監正大人,這劍陣是否可以重新寫入?」旁邊有弟子指著傀儡胸口的法陣圖,問。
監正大人也不迴避,道:「這是自然。任何劍陣、招式,只要刻入這胸板之中,傀儡就能演練對招。」他指指那塊胸板。
諸弟子頓時興趣大增,有人問:「這麼說,這傀儡師兄還能學習新的劍招?」
監正大人點點頭:「可以這麼說。但胸板只能同時插入十二片。也就是說……」他回過頭,驀地看見人群之後,站著一個熟悉的人。
黃壤身穿著淺金色練功服,頭髮高高紮起。第一秋一眼就看見了她的髮帶,正是一串紅艷艷的珊瑚珠繩。
監正大人如被陽光照耀,心頭舒暢,他招招手,道:「阿壤姑娘若是想看,何不上前來?」
黃壤於是擠過周圍的弟子,站到了他的身邊。她不想看傀儡,但卻想看這個拆解傀儡的人。
她和第一秋之間的話其實很少,於是也極少看到他侃侃而談的模樣。
而此刻,他耐心而細緻地講解這傀儡的關節銜結、靈石驅動等等。
溫潤細心,如師如友。
旁邊有弟子問:「監正大人,我……可以摸摸嗎?」
監正大人道:「自然。」
他起身,讓出一點位置,手上還有明顯的油污。黃壤抽出絲絹,遞到他手上。他卻不接。他注視黃壤,輕聲道:「阿壤姑娘的絲絹,不可臟污。本座還是……」
他隨手抓過一個仙宗弟子,在對方衣衫上擦了擦雙手。
諸人:「……」
一眾弟子開始好奇地觸摸傀儡體內的部件,周圍一片驚嘆之聲。
而監正大人注視著面前的黃壤,目似星辰。黃壤微笑回應他的目光,似有太多話想說,但臨到嘴邊,又歸於無言。
眾目睽睽之下,二人只能客氣疏離,便是想要靠近些,也是不能。
但監正大人畢竟還是多智。
他說:「說起來,在下還有些傀儡可用於耕種。聽說阿壤姑娘接掌了黃家,不知是否需要?正好在下這次過來,為阿壤姑娘帶了一個。」
話落,他指尖微彈。他腰間的儲物法寶,顯然十分稀有。
隨他指尖施法,另一個傀儡出現在眾人眼前。這傀儡相比那尊超甲級對戰傀儡,要瘦小一些。不過一個成年人的體形。
監正大人道:「此物若用於耕種,想必能輕鬆許多。」
黃壤曉得他是想單獨說話,隨口道:「竟有此物嗎?我在玉壺仙宗有一塊農田,若監正不嫌棄,不如帶它過去一試功用,如何?」
此舉正合心意,監正大人微笑道:「阿壤姑娘開口,在下自是無有不應的。」
說話間,他掏出一把白銀鑰匙,插入傀儡右邊的耳邊,在傀儡耳孔中輕輕一撥。
那傀儡抬起頭來,如有靈識一般,隨他行走。
呃……原來這東西可以自己行走。黃壤瞬間想到了當初這個大傢伙是怎麼被搬進她家的。
二人一前一後,一路上到祈露台。
那傀儡跟隨其後,行走竟然十分流暢。
其餘弟子還在演武場研究那尊對戰傀儡,並無人跟來。
祈露台的良種長勢極好,整個農田裡油油綠綠的一片。
黃壤說:「它真能耕地?不過你別指望我能出幾萬萬靈石,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
她說著話,回過身,看見第一秋伸出手掌。
在他掌中,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扇動著翅膀,它繞著黃壤飛了幾圈,最後停在她鬢邊。
「這是什麼?」黃壤不解,她伸出手去,那綠刺蛾便落到她掌心,還轉了個圈。
監正大人說:「就在幾個月前,我為它舉辦了十周歲生日宴。」
「你乾兒子!」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黃壤當然聽說了。好半天,她突然反應過來,將掌中蛾舉到眼前:「這,莫不是那隻洋辣子?!」
第一秋沒有回答,黃壤高興起來:「我以為你早扔了。」
那綠刺蛾聞言,頓時一陣傷心。它飛回第一秋掌心,兩個翅膀一伸,抱住頭,再也不動了。
黃壤驚愕:「它……能聽得懂話了?」後面的話,她說得極為小聲,幾乎只剩唇形。
第一秋點了點頭。
黃壤立刻眉毛一豎,說:「你若敢扔了它,我非找你拚命不可。這隻洋辣子與我有緣,當初我一見它,便覺得它顏色鮮亮,頗有靈氣。想當年呀,多少洋辣子趴在樹上,我一眼就看中了它。簡直是萬里挑一。」
她走到第一秋身邊,湊到他耳邊,對著他掌中蛾,小聲說話:「我可喜歡它了,它又乖又聽話,每日時陪我讀書練功……」
那綠刺蛾慢慢張開翅膀,開心地振了振翅,又飛到黃壤鬢邊,輕輕地蹭她。
果然,甜言蜜語這東西,就算是一隻蟲子或者蛾子,也是經不住的啊。
黃壤伸出指尖,任由它飛落停留。
「你真漂亮呀……我是不可能看錯蟲的!」她繼續灌著迷魂湯,聲音得溫柔能夠擠出蜜來。
綠刺蛾使勁往她懷裡蹭——這一刻,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果然,還是低智力的蟲好騙。
黃壤用指尖托著它,一路來到白露池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一邊溫言軟語地同它說話。
第一秋沒有打斷她,他只是從儲物法寶里抱出一個紙包,隨手遞過去。
「什麼東西?」黃壤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滿滿當當,裝著一袋蜜餞果子。
監正大人隨口說:「上京有一家蜜餞果子鋪,特別有名。我今日出京之時恰巧路過,便帶了些。」
啊……啊。黃壤臉上笑容漸漸收起,她取出一顆果子,輕輕放進嘴裡。
甜味和果香在舌尖散開,眸子里卻升起一層霧氣。
「不喜歡嗎?」第一秋問。
黃壤搖了搖頭,因為喉間酸軟,並不敢作答。
而監正大人也不在意,他開始介紹自己的傀儡。
「這傀儡是個丙級對戰傀儡,」似乎怕黃壤嫌棄,他忙解釋道,「但我做了一些改良。它裡面的胸片記錄的招式,多出自謝靈璧。你若要戰勝他,了解他的招式便很有必要。」
他招招手,那傀儡便來到他身邊。他說:「裡面的胸片,我會不定時做了送過來。山下那尊傀儡在演武場,耳目眾多,你也用不上幾回。這個便可以放在祈露台,等你得空時,喂招對戰。平時幹些簡單的農活也是可以,不過可能不太靈活……」
說到這裡,他眉峰皺起,有些內疚。
因為長生丹的事,他眼下再沒有多餘的經費可以完善這尊傀儡。
這是他目前能改良的極限了。
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裡面的胸片約摸可以供你用上半年。半年之後,我定會再想辦法……」
他字字認真,可黃壤其實根本沒有在聽。
她又含了一顆蜜餞果子,那隻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在她鬢邊顫顫巍巍,似寶石,似珠花。而她滿心滿眼,只有面前這個人。
——這狗東西,他怎麼能這麼好呢?
怎麼辦,好想把他搞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