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次祈露台之會後,黃壤便很少見到第一秋。
謝紅塵像是有意阻止他們見面,每次第一秋尋事過來,他都令黃壤在曳雲殿練功。從來不許她出去。
時間一久,所有人都看出來,謝宗主是不願意黃壤與司天監往來過密的。
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天監隸屬朝廷,與玉壺仙宗一直就不對付。
謝紅塵不願自己苦心培養的弟子與朝廷結親,這豈不是白白地為師問魚做嫁衣。這很說得通。
所有人都認為沒問題。
這一天,曳雲殿。
黃壤仍舊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謝紅塵站在梧桐樹下,皺眉道:「近日你十分刻苦,修為卻無寸進。為何?」
啊,他看出來了。
黃壤停下劍,抽了絲帕擦汗。
她修為沒有寸進,是因為第一秋送她的丙級對戰傀儡。
那傀儡的胸板里,繪刻的全是謝靈璧的招式。
天知道第一秋從哪裡收集了謝靈璧如此之多的劍招。
黃壤一直沉迷於破解這些劍招,修為一道,自然增長緩慢。
她說:「許是弟子天賦所限,進展便緩慢了吧。」
見她語聲中頗有些頹唐,謝紅塵於是道:「許是法卷過於枯燥,你若累了,便歇一歇。」
黃壤嗯了一聲,隨即道:「師尊陪弟子作劍舞吧?」
「劍舞?」謝紅塵眉峰微動。
黃壤道:「正是。師尊身為第一劍仙,弟子卻從未見過師尊舞劍。今日師尊便讓弟子開開眼界,可好?」
這不合適。
他身為人師,應當知尊卑進退。
可是他聽見自己答道:「也好。」
說罷,他手中光芒一閃,正是他的心劍。心劍在握,這第一劍仙瞬間如神臨世,風華灼目。
他手握此劍,與黃壤作劍舞。
若是當年夢外的黃壤,這一刻可能早已被迷得七昏八素。可惜這一刻,她面上帶笑,而心中冰冷。
謝紹衝進到後殿時,便看見這一幕。
演武場上,黃壤與謝紅塵並肩作劍舞。
謝紅塵一身衣白如雲,黃壤衣裙淺金,一對璧人雙雙舞劍,一剛一柔,自是美不勝收。
頗有一種……天造地設之感。
謝紹沖這個人,其實十分細心。
眼見這場景,他哪敢上前?遠遠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曳雲殿,越想越覺得不妥。
這些年,謝紅塵對自己這個女弟子,真是保護得太過了。
他心事重重,正要回到演武場,突然聽見兩個弟子低聲道:「聽說今天又有外門遊學弟子向黃壤師姐求親了?」
謝紹沖一怔,不免便聽了一耳朵。
只聽另一個弟子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年好些個外門遊學的弟子都向黃師姐提過親。你見宗主給過誰好臉子?」
謝紹衝心中一梗,不免細細回想。
確實,這些年黃壤日漸出挑。不僅容色端麗絕俗,修為也成為玉壺仙宗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又執掌黃家,育種的本領並沒有擱下。
這樣的一個女子,哪個宗門不眼饞?
前來向她求親者,亦是絡繹不絕。
但是謝紅塵對這些人,一一婉拒,沒有留下任何餘地。
謝紹衝心下憂慮,不料遠處的兩個弟子,突然又說了一句:「黃壤師姐今天也在曳雲殿練功吧?」
另一人唔了一聲,說:「黃壤師姐不在曳雲殿,還能在哪?你這般關心作甚?難道你也想向她提親?」
「我哪裡敢,宗主若知道,怕不是要打斷我的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連一個普通內門弟子,都已經知道了謝紅塵和黃壤的親密。
這般調笑已經到了極限,若再進一分,可就是醜事了。
謝紹沖索性轉身,又返回曳雲殿。
後殿演武場上,梧桐枝搖葉晃。
謝紅塵與黃壤雙劍兩交,目光交匯,生生的竟有幾分柔情蜜意之感。
「咳!宗主。」謝紹沖直接出言打斷。
黃壤迅速停下劍舞,站到一邊,行禮道:「謝師叔。」
謝紅塵緩緩收起心劍,若無其事地交待:「繼續練劍。」
黃壤答應一聲,謝紅塵這才領著謝紹衝進到殿中。
二人一路來到書房,謝紅塵問:「何事?」
謝紹沖面上帶笑,委婉道:「這幾年,阿壤一直在曳雲殿中練劍。其他弟子都吃味了,總說宗主只關照她一個。」
這話已經帶了那麼幾分意思。
謝紅塵又如何聽不出來?
可他選擇了迴避,他問:「今日諸人功課如何?」
不願談及嗎?謝紹衝心中微驚,相識至今,謝紅塵極少這般迴避。
謝紹沖便不好再多說什麼,說到底,謝紅塵也並沒有落下什麼把柄。只是器重一個刻苦修鍊的女弟子,旁人能如何勸解?
他只好說:「自阿壤入宗門之後,這些懶蟲都積極了不少。玉壺仙宗若論刻苦,還是阿壤首屈一指。」
謝紅塵嗯了一聲,說:「她……自是不同。」
這簡簡單單幾個字,竟有一種難言的溫柔意味。
謝紹沖憂心更甚。
他目光一斜,看見書案一角的蘭花。那蘭花開得極盛,香氣襲人。
那樣的艷烈,與這清冷的書房其實不太搭調。
謝紹沖說:「這蘭花很別緻,香濃至此,怕也是阿壤培育的變種吧?」
謝紅塵抬手輕觸那蘭花的葉片,輕聲道:「息壤一族,生來就喜歡這些。」
「正是。」謝紹沖越看越心驚,說:「聽說她還培育了名茶一瓣心,想來宗主這裡也有了?」
「一瓣心?」謝紅塵輕聲道,「有,師弟是想取些?」
謝紹沖索性挑明,道:「師兄,紹沖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他神情鄭重,謝紅塵說:「說。」
謝紹沖嘆了口氣,道:「常言說得好,子大避母,女大避父。阿壤這孩子是極好的,你賞識她,也無可厚非。但說到底,她也是你的子侄輩。這般常年留在曳雲殿練功,時間久了,只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傳出些流言。」
他話說到了這種地步,謝紅塵終究不能再閃躲。
可……一點骯髒心思被戳破,自己又能說什麼呢?
謝紅塵指尖微頓,隨後繼續輕輕梳理著案邊的蘭花,良久方道:「不過傳道授業,師弟何出此言?」
他沒有震怒,只有平靜。
為何平靜?
因為他掩飾了自己真實的情緒。
謝紹沖笑道:「我也是隨口一說。真要說起來,我也是阿壤師叔。這孩子努力上進,我瞧著也十分心喜。不如就讓她這些日子隨我學藝。師弟也好奇,這丫頭究竟學了你幾分本事。」
他在用盡全力的為自己著想。謝紅塵何嘗不知道?
謝紹沖和他都由謝靈璧撿來養大。
雖說是師兄弟,但二人感情比之親骨肉也不差。
這些年來,謝紹沖一直輔佐他,盡心儘力,從無怨言。
可是將阿壤交到他手上……
謝紅塵久不作答。謝紹沖像是喚他晨起的人,委婉地想要驚散他的夢。
可他不願醒。
他本就長居曳雲殿,若是黃壤隨謝紹沖學藝,那自己就極少能夠見到她。
謝紅塵想要留她在身邊,或許終其一生也並不會怎麼樣。只要她每日過來,為書房除塵,為蘭花澆水,為他烹一盞清茶。
她是這曳雲殿的清歌,是他輪轉的四季。
一想到放她入內門演武場,那些弟子會接近她,會與她談笑,會討她歡心。啊,還會向她求親。
這些年,向她求親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謝紅塵緩緩道:「不必。她在曳雲殿練功這麼些年,也早習慣了。怕是乍然去了內門,反而給師弟添麻煩。」
他還是拒絕了,像一個泥足深陷的人,拒絕了向他伸出的手。
謝紹沖不可能再說什麼。
他只能笑道:「也是。這樣的弟子,也只有宗主才有福分收入門下。師弟我門下這些小傢伙,若有半個像她,我只怕睡著也笑醒了。」
「師弟說笑了。」謝紅塵目光垂落在那盆蘭花之上,花開得太艷,他雙眸都沾染了浮彩:「若論天資,她比減蘭差遠了。」
他在自謙,為何自謙?
因為他將黃壤當作了自己之物。於是略作謙虛。
謝紹沖先時只是擔憂,如今卻是害怕。
是的,害怕。
像是看見手足入魔障,而自己無能為力。
他站起身來,說:「今日諸弟子正在演練新的劍陣,宗主不如同我前往一觀,如何?」
謝紅塵這才道:「好。」
謝紹沖讓他先行,自己緊隨其後。出曳雲殿時,他又往裡看了一眼,壁影重重,他自然是看不見黃壤。
但是在這曳雲殿中,她的影子又似乎無處不在。
傍晚,黃壤從曳雲殿出來。
她照例是前往祈露台照看良種。
何惜金等人並沒有前來看望她,但每個月都會寄來銀錢。而屈曼英更是會給她寄些衣衫首飾,還有各種好吃的。
黃壤這個人,心冷如冰,其實不太容易感動。
但收到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東西,黃壤對這位並不熟識的姨母心生嚮往。
只是……還是莫要往來了吧。
否則自己報仇雪恨那一天,勢必要同玉壺仙宗拔刀相向,這些親近之人該怎麼辦呢?
於是,黃壤從未回信。
她只是用這些銀錢,最大限度地培育良種。
說到底,只是一場夢。
就算是做這些,也已經是過於認真了。
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那個傀儡竟然已經將良種照料得十分妥當。
草也除了,水也澆了,肥料也已經撒了。
黃壤十分驚喜,她於是有更多的時間和這傀儡對招。
這傀儡戰力自然比不上演武場那具超甲級。但是它個頭小,招式更乾淨利落。
而且,它佩有武器。
它的武器是一把劍,連樣式都被謝靈璧的心劍十分相似。
黃壤把它當成謝靈璧,下死手對招。一對戰就是一個時辰。
她不能再打下去——天快黑了。
十年刑囚之後,她已經不能再忍受黑暗。
黃壤一邊盤算著將法寶照月搬幾盞上來,一邊經過白露池。她看了眼池邊,那裡往常總會堆放著許多情書。
那些外門遊學的弟子,都知道這祈露台是她的地方。於是每每便將書信送來此處。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地約成定俗,這些書信就統一擱在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黃壤每次過來都能看見厚厚一疊。
可是今天一封也沒有。
還真是……突然清凈了呢。
黃壤皺皺眉,快步經過。
她走之後,祈露台又恢復了寧靜。
而此時,有人偷摸上來,快步走到白露池邊,趁著夜色掩蓋,他將一封書信塞到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做完這些,他又悄悄摸摸地離開。
他走之後,角落裡的傀儡突然發出咔嚓一聲輕響。
隨後,它緩緩走到白露池邊,竟然掀開鵝卵石,撿起那封書信。然後它張開嘴巴,內里牙齒鋒利如刀。它將書信塞進嘴裡,嚓嚓幾聲輕響,那書信便碎成了粉末。
……
司天監。
監正大人看見九曲靈瞳之中,傀儡將書信徹底粉碎,這才冷哼一聲。
外面,少監朱湘進來,道:「監正。玉壺仙宗發來書信,要一批胸板。下官已經備齊。」她取出一封文書,道:「監正閱過無誤後,下官便派人送去。」
第一秋接過文書,果然是兩百張胸板的賬目。
他隨手簽字,道:「不必麻煩了。本座親自送去。」
「親自……」朱少監十分為難,說:「這……有失身份吧?」
第一秋在乎這個?
他揮揮手:「本座身為司天監監正,自當事無巨細。」
你這哪是事無巨細啊,都快成跑腿了。朱湘暗自吐槽。
然而,監正大人說到做到。
他帶著這兩百塊胸板,親自前往玉壺仙宗——並沒有使用傳送符。
玉壺仙宗諸弟子看見他,神情十分麻木。
無它,實在是……這位監正大人跑得太勤了。
謝紹沖一聽見來人是他,就十分頭痛。
謝紅塵不願出面,他只得親自前去迎接。然而第一秋哪裡需要他迎接?
如今這位司天監監正已經是熟門熟路了。
果然,他見到謝紹沖,立刻道:「紹沖仙友,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謝紹沖無力吐槽:「在下也想不到,司天監竟然連送幾塊胸板這樣的小事,也由監正親自上門。」
——你們司天監是沒人了嗎?!
監正大人卻面帶微笑,說:「實不相瞞,本座這次前來,是想見見謝宗主。」
好吧,總算你還有點正事。
謝紹沖問:「宗主正在閉關,不知監正大人有何要事?在下也好通稟。」
「無它。」監正大人緩緩道,「只是閑來無事,突然思念謝宗主,特來拜會罷了。」
「思——念?」謝紹沖聽得一臉警覺,你要幹什麼?
他說:「宗主苦修正值緊要關頭,監正大人盛情,在下代為轉達即可。至於見面……還是不必了吧。」
然而,他太小看第一秋了。
果然,第一秋隨後道:「其實,是關於對戰傀儡配備法器之事。」
「配、備、法、器?!」謝紹沖驚呆。
監正大人十分誠懇,道:「正是。如今傀儡只用於劍招,但若它配備刀,自然可用於演練刀法。啊,棍、槍、棒、拳,若能費點心思,也是無有不能的。」
你他媽!謝紹沖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差點罵出聲來。
你這一個傀儡,是打算坑我們多少靈石?!
但他有什麼辦法?
若這傀儡能裝備這些法器,於弟子的招式演練而言,可謂是大有進益。
他只得前去稟報謝紅塵。
謝紅塵已經沒了脾氣,直接命謝紹沖將第一秋請進曳雲殿。
第一秋進到殿中,卻未能見到黃壤。
——黃壤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他自然是進不去的。
謝紅塵讓人將他請入書房,第一秋一眼便已經看見他書案上的蘭花。
那樣香氣馥郁的花,出自誰手,還用多言么?
監正大人頓時又有些酸溜溜,但想起李祿的話,他很快又壓下了這股子醋意。
李祿說得對,謝紅塵是黃壤的師尊,自己還是不應太過得罪,免得惹她為難。
是以,難得的,他向謝紅塵行了個晚輩禮:「第一秋見過謝宗主。」
他作這了一揖,謝紅塵倒是心中狐疑——第一秋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
他回了一禮,道:「監正大人不用客氣。聽紹沖說,您又提了傀儡的法器?」
這一點,謝紅塵的看法和謝紹沖相同——你還有完沒完了?
而監正大人居然十分有禮,道:「正是。傀儡裝備不同法器,便可演練不同功法。不過謝宗主不必擔心,傀儡法器也並不昂貴。」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了話題。他從儲物法寶里取出一包茶葉,道:「聽說宗主愛茶,本座這次前來,便捎帶了些。還請宗主莫要嫌棄。」
他一包茶葉遞上前,謝紅塵很久不敢接。
但好在,他終是回神,待接過來輕輕一聞,發現是另一種名茶。與一瓣心齊名的洛陽雪,出自息老爺子之手。也是難得的好茶。
「監正大人真是有心了。」謝紅塵滿心疑竇,說話也斟酌著十分謹慎,「但無功不受祿,本宗主如何能受監正這般大禮?」
監正大人誠懇道:「前些年在下年輕,不懂禮數。多有得罪的地方,還請謝宗主海涵。」
「這……」謝紅塵眉頭皺起,「監正何出此言?」
第一秋了理袖口,向謝紅塵深深一揖,道:「謝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師尊,說起來也算是在下長輩。既為長輩,自然不可不敬。」
……
監正大人正要再獻上其他禮物,就被謝紅塵轟了出去。
不僅沒見到佳人,還被如此對待。
監正大人頓時恢復了本性,露出了一副尖酸面目。
——這老東西,不識抬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