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茶鎮,黃家。
鎮長、各家族長以及族老們都去了。
因著這些年各大仙宗御下嚴格,仙門行盜傷人之事很少。
可是黃家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一時之間,真是人心惶惶。
黃墅還躺在床上,他腰下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那傷他的賊人對他這樣的小土妖顯然是瞭若指掌。從此以後,無論他再如何修鍊,這殘缺的一塊肉也是休想補上了。
鎮長和族長們圍在床邊,看著他奄奄一息,卻又萬般痛苦的模樣,又是驚慌又是不安。
「仙長們什麼時候到啊……」終於有人嘆了口氣。
好在不多時,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門,何掌門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門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內。
如今二人已經換了服飾,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雙衽綉羽毛紋。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嚴肅。而屈曼英懷裡抱著黃壤,她長發高高地扎了個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輕袍,腰間系了一根紅綢,顯得極乾脆利落。
「何掌門,何夫人!」見到他夫妻二人,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拜見。
何惜金嗯了一聲,屈曼英則是帶著黃壤走到床邊。
她從四面八方欣賞著黃墅生不如死的模樣,然後一臉同情地道:「仙茶鎮本乃一方凈土,竟然發生此事,著實讓人震驚。」
鎮長們見她說話,不由鬆了一口氣,紛紛應是。
——大家平時遇到事兒,都不大喜歡通知如意劍宗。
實在是因為同何掌門說話太過費勁兒。
而何掌門也只是附和了一聲:「必、必必必須嚴、嚴懲!」
榻上,黃墅想要翻個身,但牽扯到傷口,不由又是一聲哀鳴。
何掌門夫婦二人輪流觀賞,面無表情。
黃壤簡直能聽到這二人心裡的偷笑。
正在此時,終於有人發現屈曼英懷裡的她:「這位姑娘……」
起初他們還以為屈曼英抱著自己小兒子,可黃壤畢竟生活在仙茶鎮,當然也是有人認得的。
「這不是黃墅的十姑娘嗎?」有人道。
屈曼英這才將黃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牽著黃壤的手,說:「正是。這孩子走丟了,路上遇到我們夫妻二人。我詢問方知她是我息音妹妹之女,這才將她送回。」
「息音?」她這麼說,終於有人記起來——息音曾經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兒!於是鎮長立刻問:「黃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黃夫人昨兒個病了,今天還起不來床。」
「定是昨夜匪人闖入,受了驚嚇。」有人道。
屈曼英說:「息音妹妹竟是身體不好嗎?那我過去看看。」
她這麼說,當然沒人敢反對。
屈曼英牽著黃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里,息音並未卧床,她仍然坐在小院里,獃獃地望著四周的一切。
黃均站在她身邊,說:「昨晚,爹被闖入的盜匪所傷。母親不過去看看?」
息音聞言也無甚反應,她雙眼盯著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丟了。是因為我這個母親很壞,所以她不回來了,是不是?」
黃均沒有說話,於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她從小就這樣……從小就這樣。」
隔著一堵土牆,黃壤聽見這幾句呢喃。
回憶一層一層被揭開,著實是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卻無端地惹得人紅了眼眶。
屈曼英噙著淚,她站在小院門口,好半天才哽咽著喊:「息音妹妹。」
院中,息音抬起頭,她一眼看見的卻是屈曼英身邊的黃壤。
「阿壤!」她衝過來,一把抱住黃壤。但不過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轉為憤怒,「你跑哪兒去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到處野!」
說著話,她抬手就要給黃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黃壤護到自己身後。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
息音這才仔細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皺,在記憶里搜索半天,忽然想起來:「你……」
屈曼英嘆氣,輕聲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還記得嗎?」
息音聽了這話,卻如見惡鬼。她緩緩後退,隨後突然捂住臉:「你來幹什麼?你走!你走!」
屈曼英沒有想過,故人相見,她竟會是這般反應。
她一時無措,黃壤卻是意料之中。
——不過是不甘認輸罷了。
就像夢外百年,她嫁入玉壺仙宗,明明已知寒溫,已明對錯,卻還是咬緊牙關,露出一副光鮮典雅之狀。
說到底,死死硬撐,不願被人看了笑話去。
於是,用盡一切去暖一個根本不可能被溫暖的人。所有的雞零狗碎、苦悶煎熬都留給了自己。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角,仰頭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麼姿態最能惹人憐愛。於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全是懵懂無辜的純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黃壤這一套,一輩子也就謝紅塵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說:「阿壤去找姐姐玩。晚點收拾好東西,你姨父就會來接我們。」
黃壤於是跑到黃均身邊,黃均神情憔悴不堪,這些日子黃壤丟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時真的見了黃壤,她也並沒有特別激動。
她只是抽回被黃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餓不餓?」
黃壤心中發酸,卻不由笑出聲來。
若在從前,她會覺得黃均冷淡。
可多年以後的她,歷盡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黃均的手,說:「餓。我要吃韭菜炒雞蛋,還要吃烤梨。」
「哦。」黃均於是去升爐子,準備給她做飯。
屈曼英看著沉默寡言的黃均,心都要裂開。她說:「黃墅的事,妹妹應該都聽說了。如今此事人盡皆知,妹妹若是要走,黃墅也是不好為難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說:「去哪兒?我現在還能去哪兒?難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嗎?」
可那個息家,她就算拼著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門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搖搖頭,眼淚如珠,一串一串地墜落。
屈曼英上前幾步,握住息音的手,勸道:「你可以先隨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罷。總之先離開這黃家,以後總有的是辦法!」
「隨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麼,說:「對啊,你嫁到如意劍宗了。」
她一把甩開屈曼英,道:「所以連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她怒瞪屈曼英,道:「你們一個二個,是不是都在背後嘲笑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們都很高興吧?」
她一字一字,語若瘋癲。
黃壤忙跑過來,她護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發狂,抓扯毆打屈曼英。
——說到底,這又關屈曼英什麼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遠跑來幫忙,已經是仁義無雙。而息音的話,卻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氣走了,恐怕再不會有這般熱心腸的人相助。
「母親,你不要責怪姨母!是我……」黃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釋。
可息音聞言,卻更加面目猙獰:「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白眼狼!是嫌黃家門戶低,你就想攀如意劍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麼姨母,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竟叫得這般親熱!」
她說著話,又要來打黃壤。
那一刻,黃壤真是氣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個多麼不寬和的人。
屈曼音卻攔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靜些!」
息音怒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教訓自家女兒,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對黃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會兒再回來。」
黃壤搖搖頭,說:「我等姐姐做飯,姐姐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給姨母、姨父帶過去。」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癲狂樣,還是怕她挨打,猶豫著道:「可是……」
黃壤說:「姨母去吧,姐姐做飯很快的。」
屈曼音只得深深嘆氣,道:「好孩子。」
她縱然擔心,但強留在這裡也不過刺激息音,只得先行離開。
等她一走,黃壤立刻原形畢露——她從小到大,向來挨打還手、挨罵還嘴。
她立刻對息音道:「母親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麼熱鬧給人看?誰不知道你嫁了個窩囊無恥的丈夫,過得渾渾噩噩、狼狽不堪?」
息音被她罵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這個臭丫頭,我撕了你的嘴!」她衝過來,又追打黃壤。
黃壤自是不可能讓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黃壤這才跑到黃均身邊。
黃均給她做了個韭菜炒雞蛋,又烤了幾個梨。
黃壤這才扯著她,說:「我們給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黃均生性木訥,並不是個會討巧賣乖的人。
黃壤只得扯著她:「快走!」
最終黃均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出來。姐妹二人一人拿了兩個烤梨,身後還傳來息音的叫罵之聲。
前廳已經聚滿了人,黃壤個頭小,她舉著兩個烤梨,悶頭就往人群里鑽。
黃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後。
黃壤一路來到屈曼英身邊,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低頭看見她,忙道:「好孩子,有傷著沒有?」她雙手在黃壤頭、臉四肢都摸了個遍。黃壤把烤梨遞給她:「姐姐做的,姨母嘗一嘗,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過來,她抬眼去找黃均,發現她遠遠地站在門口。人群將她遮了大半。
她沒有黃壤活潑好動,總是安靜少言。她生得很漂亮,鼻子小而挺,眼睛狹長,睫毛很卷。只是她不打理自己,衣裙樸素,款式也古板。
放到人堆里,便極容易被人忽視。
屈曼英向她走過去,心裡全是溫軟。
這個世界上,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
於是那些不會哭的,就只能默默地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做著最多的事,受最大的委屈,最後被所有人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