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圍著「八十六殿下」,交口稱讚。
黃壤雖然心情複雜,但她還是擠到人堆里。
皇后衣冠華美,面容姣好。只是剛生完孩子,有幾分虛弱。
她懷中的八十六殿下被襁褓包裹得嚴實,因為已入秋,怕它吹了風。皇后也只是讓大家看了一眼,便任由奶娘抱下去。
黃壤連想摸一摸都不能夠。
她望著那個被抱走的嬰兒,真是一臉滄桑。
滿月酒之後,屈曼英夫婦便要回如意劍宗。
臨走之時,屈曼英陪著黃壤挑了個最好的學舍。何惜金忙前忙後,買了褥子、被子,夫婦二人一併為黃壤鋪好。
最後連碗、和杯盞都沒落下,一一幫她置備齊全。
黃壤默默地看二人忙碌,屈曼英望著這學舍,仍不放心,掏了些靈石給她:「這是這個月的用度,要省著點花。知道嗎?」
她殷殷叮囑:「但是如果不夠就要告訴姨母。官學的費用姨母會按時交,你母親和姐姐在家裡,有姨母看顧。你一個人在這裡求學,難免要多受些苦。可你乃土妖出身,育種確實也最適合。所以你要好好學習……」
她苦口婆心,事無巨細地交待。
黃壤聽得認真。
這些道理,其實不用多講,她難道還不明白?
可是這一生數夢,第一次有人這樣教她。
及至最後,何惜金夫婦離開育種院。
黃壤送他們出門,看著二人登上馬車。
平生第一次,她覺得眷戀。
可到底,人間有聚有別。
一直等到二人的馬車走遠,黃壤回到育種院。
如今的育種院規模並不大。
只是一個小小的書院,藏在工部。裡面學子一共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人。
而且只有兩個土妖。
如今加上黃壤,也不過三個。
其他普通人學育種,很難學有所成。大多是掌握一些書本知識,教書育人。
是以,朝廷對這裡也並不重視。每年撥下來的款項十分有限。
這一點,單從育種院如此簡陋的環境便能看出來。
黃壤一邊往裡走,一邊查看左右。
育種院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寫著「育種院」。末尾寫著「宗子瑰題」的落款。
從此門入內,裡面左邊是工部的倉庫。裡面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木料、鐵釘、鎚子等等。
而右邊就是育種院的學堂。
再往裡走,便是學子所住的學舍。
黃壤進到學堂,裡面宗子瑰正在講學。
這裡也只有他這一位先生。
他掃了一眼黃壤,嘆了口氣,道:「你去那裡坐!」
黃壤隨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最後一排,確實還有空位。
她答應一聲,迎著所有學子打量的目光,去到最後一排。她才八歲,個子本就矮小。一百多學子的學堂,她坐到最後一排,真是連夫子都看不見。
但宗子瑰也不管她——八歲的小孩子,還是個土妖。她能聽得懂啥?
要說,這何掌門夫婦也忒心急了些。
宗子瑰心中嘆氣,只盼著這孩子不要哭鬧。不然他可怎麼哄勸才好?
黃壤坐下,倒是沒有哭鬧。
——這個真不至於。
最後一排是個好位置,這讓她幹什麼事都不太醒目。
黃壤翻開桌上的課本,這居然不是法卷,而是民間的印製本。
——黃壤真是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古早的課本了。
仙門法卷,不僅沒有重量,而且字有微光,再便是方便快速記憶、查找。若要更換內容,也只需重新寫入即可。這般老舊的課本,確實厚重不便。
黃壤翻了幾頁,發現他們的理論知識倒是足夠豐富。
她埋頭翻看,講壇上,宗子瑰認真講學,他身穿一身白色儒衫,頭戴儒巾,顯得嚴肅而博學。
等到這節課講得差不多了,他說:「下學之後,去試田裡實踐今日所學。出芽日期、澆水施肥頻率都要細心記錄。」
——還有試田?
黃壤精神一振,土妖果然天生對田土感興趣。
上一場夢修武道,可真是難受死了。
宗子瑰帶著一應學子,來到後面的試田。學子們都隨身帶著碳筆和紙,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土地,開始記錄幼苗長勢。
黃壤一看,不由有些失望——這試田也太小了。關鍵是,這麼小的試田,居然還是被分成一百多塊,供一百多名學子使用。
這能種出什麼啊。
黃壤走到地邊,看見每一小塊土地上都插著編號牌。
宗子瑰背著雙手,挨個查看這些土地里的幼苗。黃壤不由問:「先生,我的土地呢?」
「你?」宗子瑰似乎這時候才想起還新收了一個黃壤。他皺著眉頭,半晌說:「你還太小,先跟著聽課。等到稍微長大些,先生給你分一塊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可好?」
這話裡帶了幾分哄孩子的意味。黃壤可不吃這套,她立刻翻了個白眼,說:「先生看我年紀小,就要騙我嗎?我都聽說了,育種院收了學金,就是要提供試田的。」
她哼了一聲,說:「先生不給我試田,卻收取一樣的學金。哪裡來的道理?」
「啊?!」宗子瑰驚呆,半晌失笑,「你這丫頭,小小年紀,鬼心眼倒是多。」
他看看左右,也是為難——育種院每年收多少學員,都有定數。
今年突然多了一個黃壤,他哪來的試田給她?
但他也不能不給——畢竟是何惜金送過來的孩子,若真是惹哭了,也是不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他目光在四處一逗留,忽然指著遠處的一塊地方:「有了,先生把這塊土地劃給你,可好?」
這是一塊荒地,就在進門的台階旁邊,乃是沙土。上面還長了幾棵野草。
宗子瑰哄黃壤:「你看這地多大,是不是?」
說著話,他怕黃壤哭鬧,只得又找了個學號牌,給她插在那塊土地上。
黃壤斜眼看了一陣,仍是憤憤不平:「就這地兒,你至少得退還我姨父姨母一半的學金。」
宗子瑰真是怕了她,笑道:「是是是,先生這不是沾了你的光嘛。」
好在,黃壤也沒有過多計較。
育種院有給所有學子發放農具,她也領了一套,開始打理這塊地方。
當然,誰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兒——八歲的學子,育種院自開院以來,就從未有過。
就算是土妖,能懂什麼?
估摸著何惜金也是找個地方給她玩罷了。橫豎如意劍宗也不差錢。
黃壤打量這一塊荒地,這裡能種什麼?
唉,她一邊除草,一邊嘆氣——本是為了第一秋才巴巴地跑來上京。沒想到他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這也就算了,關鍵他現在還在宮裡,根本見不到。
而自己還要苦哈哈地在這裡打理這麼一小塊荒地。
——我真是天生苦命。
好不容易能跟著姨父姨母享福,又從米兜跳進糠兜。
黃壤滿腹牢騷。
可是她沒辦法。
時間秋去春來,春來秋去。
黃壤盯著育種院一批又一批的種子播下又收穫。轉眼之間,四年過去。就連育種院這樣的地方,都出了幾批名種。
只有黃壤,一事無成。
她躺平在育種院,講學不聽,實踐不做,平白消耗著何惜金每年繳納的學金。
經過上一場夢一百多年的卷王生活,如今她終於變成了一條人盡皆知的鹹魚。
宗子瑰每每向何惜金告狀,何惜金總是拉著他說上個幾千字的自我檢討,又加幾千字對宗子瑰的感激。宗子瑰經過兩次告狀,終於閉口不言。
這一年,皇后病逝。
八十六殿下剛好四歲,手巧心細,對鑄器、煉丹充滿好奇。
師問魚乾脆將他遣到工部,又為他拜鑄器師秋彥明為師。
因為皇子、皇女從小被剝奪姓氏,不襲王爵,所以秋彥明為其取名第一秋。
從此,八十六皇子被養在工部學藝。
黃壤得知此事,頗為興奮,覺得這定是天賜良緣。
但不曾想,八十六皇子就算是脫出皇室,也是無比尊貴之人。秋彥明又名滿天下。他們師徒不僅住所防守嚴密,便是做工的地方外人也不得靠近。
所以,黃壤摩拳擦掌,卻毫無用武之地。
這一天,黃壤照例沒有去聽學。
她順著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消息,悄悄潛到了工部一座巡查嚴密的鑄器室。
——也幸好上一夢修武,不然這裡守衛森嚴,要混進來,恐怕千難萬難。
黃壤攀上牆頭,悄悄往院里看。
只見一座巨大的鑄器廬聳立於院中。鑄器名師秋彥明坐在一把躺椅上,在他面前,一個小男孩正垂頭雕刻著一件玉器。
黃壤隔得遠,看不見玉器的紋路。只見小男孩半垂著頭,露出極精巧可愛的側臉。黃壤歪著頭,努力想看清他的全臉,只覺那男孩入眼清秀無比。
再想想育種院里的學子,便覺個個粗俗,哪如他這般入眼?
她腳尖攀著牆,想爬得再高些。
不料院中的男孩似乎感覺到什麼,突然轉頭看過來。
黃壤被他清亮的目光一撞,整個人差點摔下院牆。
「專心!」秋彥明察覺到小男孩的分神,沉聲道。
小男孩輕聲說:「師父,牆頭有人。」
秋彥明抬了抬眼皮,訓斥道:「鑄器師心神守一,不應為外物所動。你可知錯?」
小男孩道:「弟子知錯了。」
黃壤聽得心都化了,然而秋彥明緊接著道:「外面那人,乃是育種院學子,數年無所成,枉為土妖。你不可學她。」
黃壤無言以對。
而那小男孩聞言,眉峰一皺,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
不是啊,你聽我解釋!黃壤無聲吶喊,可那小男孩經師父一訓斥,從此專心雕刻,連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寸。
黃壤在牆頭守了大半天,終於秋彥明見自己弟子已經不再被外物干擾。
他——他便叫來守衛,將黃壤捉了出去。
順便申斥了宗子瑰。
宗子瑰莫名被崇拜的前輩申斥,氣得倒仰,罰黃壤頂著水桶,站一宿。
及至後半夜,仍氣不過,又往水桶里倒了一桶水。
次日,黃壤再次混入鑄器室。
見第一秋衣袖高挽,正學木工。
「第一秋……」黃壤見秋彥明不在,便小聲喊。
而院中,第一秋卻紋絲不動,聽若未聞。
黃壤只好將懷中的一袋蜜餞果子丟過去。
蜜餞果子砸在刨得光滑的木板上,叭啪一聲響。而第一秋毫不理會。
屋裡,秋彥明贊道:「很好。此子可得吾衣缽,不枉吾晚年費心,收徒傳藝。」說完,他一看牆頭黃壤,頓時從慈父變成了惡犬:「臭丫頭,再敢來此,打斷你的狗腿!滾!」
說完,他撿起院中的蜜餞果子,朝黃壤扔去。黃壤差點被迎面砸臉,幸好身手敏捷,躲過一劫。
又過幾日,黃壤再次爬上牆頭,只覺手上一痛,她探頭一看,才發現牆上插滿了尖刺。
黃壤大怒,她重回育種院,忙活了幾日。然後她帶著一包種子,來到鑄器院外,將種子撒了進去。
三日之後,鑄器院里長滿了尖刺。此刺生長速度快到肉眼可見,且堅硬無比。普通器具不能斬除。
工部挖之不絕,眼睜睜看它攀上屋牆,爬進窗戶,人人叫苦不迭。
鑄器院不得已停工挖刺。
所有人都不明原由,只有小小的八十六殿知道,這刺由何而來。
——那個老是爬上院牆,向里偷窺的丫頭,果然不是個正經人。
師父說得對!
黃壤依舊日日過來,但第一秋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已經能不受黃壤影響。無論黃壤發出任何怪聲,或者做出什麼動作,他都專心鑄器、視而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宗子瑰不止一次勸黃壤離院,回何家種地。
可惜他苦口婆心,黃壤毫不理會。而何惜金那邊,宗夫子不敢開口。
於是這條鹹魚,得以在育種院揚名。
——大家都知道,育種院有個學渣。
十三年求學,一種未育。
直到這一年,皇帝師問魚招安玉壺仙宗未果,正式決定修長生道。改國號為成元。
成元初年,朝廷宣布成立司天監,由八十六皇子第一秋出任監正。
鑄器、煉丹、育種等等一應仙門事務,皆併入司天監管理。
第一秋出任監正之後,師問魚又斥巨資,說動散仙李祿、武修鮑武為監副。
後來聞名仙門,與玉壺仙宗幾乎平分秋色的司天監,此時露出雛形。
育種院自然也併入了司天監,所有學子,均須稱他一聲先生。
於是黃壤驚訝地發現,自己鹹魚十四年,竟然變成了他的門生。
……好吧,雖然尷尬,但還是為你高興。第一秋,歡迎回來。
她高興不過片刻,就接到監正送來的手令。
這狗東西,難道他一直記得我?也惦記著我。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寫了書信給我?!
黃壤激動得手抖,她拆開手令,發現是一紙逐文。
——第一秋將她逐出了育種院。
其實第一秋連這紙手令都不想給她,若不是看在何惜金夫婦的面子,他甚至想直接派人將黃壤丟出育種院。
他對這個十四年未育一種,毫無所成的老鹹魚,厭惡到了極點。他素來勤勉,最不喜遊手好閒之人。偏偏黃壤,花著何惜金的學金,無所事事、招貓逗狗,閑散至極。
——真是……爛泥一灘!
這邊,黃壤盯著這紙手令,「學無所成」四個字,如尖刀扎心。
「狗東西。」她喃喃道,「竟敢嫌棄老娘學無所成,看老娘來個小刀剌屁股,讓你開開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