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秋真的挑了一套常服。
當時店家早就睡下了,但遇上他,有什麼辦法?
只得打著哈欠、賠著笑臉,心裡罵娘地帶著他試衣。
次日,天還未亮,監正大人便已經收拾妥當。
他今日第一次沒有穿官服,而是換了一襲淺金色常服。這讓他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貴公子的風流意氣。他捏碎一張傳送法符,趕到了瞰月城。
瞰月城外,確實有一處密林。
監正大人倚樹相待,他又突然變得無比耐心。
因為覺得第三夢先生可能不想見外人,他便孤身赴約,誰也沒帶。
第一秋平生第一次思索,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應該是如苗耘之的性情,還是似何惜金的性情?
但無論如何,這位先生定是一位無雙國士。
此時,密林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踏著枯枝落葉,只發出一點點輕微的聲音。
第一秋驀地回頭,只見身後,有人頭戴黑紗帷帽,一步一步,向此而來。
「第三夢先生?」第一秋戒備且猶疑。
眼前的人,身穿黑袍,頭戴帷帽。因為帷帽黑紗過長,他整個人都被遮掩,看不出老少男女。
他走到第一秋面前,伸出手,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第一秋依言坐下——他對黃壤的話,始終存疑。所以不確定面前人是不是黃壤有意戲弄自己。
但儘管懷著這樣的猜疑,他還是前來赴約了。
而面前,一身黑紗的第三夢先生斂裾同他坐在密林之中。
他撿了一段枯枝,在鬆軟的地面寫字:「大人為何而來?」
第一秋知他不方便說話。他本就是極高明的手作大師,對字跡的辨認更有著天生的敏感。
他看到泥土上的字跡,確認眼前正是第三夢本人。
他立刻道:「在下第一秋,仰慕先生之名,一直渴求相見。先生藏身市井,為國為民,實乃高士。」
第三夢隱在帷帽下,看不清表情。
他手持枯枝,接著寫:「舉手之勞罷了。」
第一秋道:「在下知道,先生隱藏身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多年以來,育種世家把持良種,契約上也是規矩頗多。先生敢於打破規矩,令在下十分敬佩。」
他站起身來,向端坐於樹下的第三夢拱手,道:「如今司天監想要求購一批最為耐旱的良種,不知先生是否能出山相助?」
他說完這話,面前的第三夢久久不動。
第一秋忙道:「先生請放心,一切要求,在下都將竭力去做。」
第三夢沉默許久,突然手上樹枝再動,他簡短地寫了一個字:「可。」
第一秋萬不料,這位先生竟然如此好說話。他本準備再行說服一番,若先生不願,便不再勉強。但他痛快答應,反而令人措手不及。
第三夢隔著黑色的帷帽,似乎也正在打量他,隨後,他問了一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大人今日,為何會挑這身衣服?」
饒是第一秋再如何機敏,也被這句話問住。
過了一陣,他終於如實回答:「只是覺得密林陰暗潮濕,而淺金色讓人如沐暖陽。」
第三夢再次沉默,監正大人只好問:「先生可是覺得不妥?」
「否。」第三夢寫下這一個字。第一秋心中激蕩的情緒略微平復,隨後他注意到第三夢的手。他的衣袖太長,於是整隻手也攏在袖中,枯枝握在手裡,能隱約看到一點玉色的肌膚。
但仙門中人,不能以世俗之態分辨老女老少。
他們的肌膚狀態,往往同年紀、性別無關。
第一秋也並不願意探究——先生不願顯露,自有其考慮。自己若一味刺探,便是唐突了。
二人短暫沉默,而就在此時,密林中烏鵲驚飛。
第一秋眉峰微皺,第三夢也緩緩站起。
只見鬆軟泥土之中,似乎有什麼怪物正藏身其中,並快速沖行。
第一秋一向警覺,他下意識擋在第三夢身前,自從懷中取出一物,放置於地。
第三夢垂首不語,而他取出的法寶,看形狀似一水晶圓球。隨著土地震動,它發出一陣奇怪的音波。土中的怪物行進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聲悶哼,破土而出!
他身穿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一支□□。本意是要偷襲第三夢,但此時他站不穩。
他搖搖晃晃,神情異常痛苦。但他仍舊堅持著想要上前,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水晶球開始震動,能夠聽到嗚嗚之聲。
終於,他耳鼻流血,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第一秋這才撿起地上的水晶球,道:「想不到先生一直身處如此險境,只是剛一露面,就被人盯上。」
第三夢沉默不語,這是當然的。如今的他,擋了多少人財路?
多的是人想要誅之而後快。
第一秋雙手呈上那水晶球,道:「此物,乃是護身之物。它發出的一種異於尋常的聲音,可以快速壓制敵人。當然,對於修為異常深厚者可能效果會減弱,但也是在下的一點心意,請先生務必收下。」
第三夢想了想,終於伸手接過。就在此時,第一秋看見她的手,那手纖長細膩,觀其骨骼,定是女子無疑!
先生是女子?
第一秋眉峰微皺,但並未再細想——探取他人隱私,何況還是第三夢先生,實在失禮。
而就在此時,又有幾名刺客圍攏過來。
看來先前衝殺的人,不過是想要探明虛實罷了。
如今刺客一共六人,個個身穿黑衣,看不清面孔。
——第三夢倒是罷了,第一秋畢竟是皇族。殺了第三夢,第一秋也不能留。那就必須要藏頭露尾了。
第一秋自懷中又翻出一件法寶,諸刺客見狀,忙不迭退開。
——先前□□手吃了大虧,他們可是都看見了。
第一秋如今年僅十四歲,修為薄弱。
本來在這些刺客眼中,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裡。
說到底,添他這個人頭的價錢,只是因為他出生皇家,身份麻煩。
可如今真進了密林,才發現這也是個難纏的貨色。
幾人互相看看,終於為首的人一示意,六人分散開來,其中二人包抄第一秋,試圖將他和第三夢分開。
畢竟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第三夢。
第三夢手握著那顆水晶球,球上還有第一秋指間殘留的溫度。
六名刺客飛撲上來,有人使用招魂幡。幡旗揮動,地上立刻伸出無數白骨枯爪。
第一秋牢牢擋在第三夢身前,他手握一枚煙花狀的法寶,正要再度催動,突然,他身後,第三夢飛身躍起。他手握一截枯枝,身若疾風,迎向一眾刺客。
刺客原本覺得可笑,但是,當枯枝臨近,瞬間劍氣如虹!
有人高喊了一句:「心劍!」
「什麼?」另有人問。
但,他們也僅僅只留下了這兩句話。
心劍,當今第一仙門玉壺仙宗最高深的劍道。在這樣的高手面前,這群刺客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
片刻之間,密林里只留下六具屍體。
第一秋站在原地,看第三夢輕輕鬆鬆地解決了刺客。
疾風鼓盪著他的黑紗,露出其下極為姣好的身段。第一秋可以肯定,這位第三夢先生乃是女子。
當然,他絕無半分邪念,全然只是對一位前輩高人的敬仰。
他拱手道:「前輩劍術,真是登峰造極。恐怕……堪與玉壺仙宗靈璧老祖相提並論。」
謝靈璧?
這三個字,顯然並不能令第三夢高興。
他轉過身去,丟掉枯枝。
第一秋隱隱覺得,此人應該是出自玉壺仙宗。若許是玉壺仙宗的某位長老。
玉壺仙宗是藏龍卧虎之地,裡面出什麼樣的奇人都不稀奇。
只是……會有人育種嗎?
這個著實不曾聽說。
第一秋到了此時,對此人風采越發傾慕,拱手道:「前輩駕臨上京,乃天下人之幸。若有任何需要,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第三夢緩緩搖頭,她撿起樹枝,在地上緩緩寫下幾個字——吾會應你所求,培育抗旱之種。交給黃壤。
她提到黃壤,第一秋瞳孔凝滯,許久問:「前輩果真認識黃壤?」
而第三夢卻不再作答,她飄然而去。
第一秋緊趕幾步,終於是沒有再跟上。
這些高人便是如此,來去隨性,並不會為了誰逗留。
他站在原地,目送第三夢離開。
而「第三夢」跑出老遠,忽然呼地長出一口氣。察覺到第一秋並未跟來,她摘下帷帽,拍了拍胸口,平復激烈的心跳。
裝高人真是好累啊。尤其是在未來夫君面前。
看他小小年紀,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真是……讓人想要將他推倒在地,好好的疼愛一番……
呃,再想下去恐怕不太健康。
他今天穿了淺金色的衣衫。
他說這顏色,讓人如沐暖陽,能驅散這密林的潮濕陰暗。
黃壤在滿地土石碴子里嗑糖,心裡歡喜雀躍。
第一秋對她,好像與謝紅塵不同。
謝紅塵似乎對她更有似曾相識之感,而第一秋在夢中,初見總是冷淡。
黃壤正這麼想,迎面就看見一個人,疾步向密林而來。
——謝、紅、塵……
這個人真是不能提,連想都不能想起。
黃壤快速逃走。
而密林之中,謝紅塵入內查看。
第一秋已經抹去泥上字跡,聽到動靜,原以為又是刺客。但見來人是他,不由微怔:「謝首座。」
謝紅塵此人一向遊歷四方,在這裡看見他也不太奇怪。
可謝紅塵的神色卻極為嚴肅,他審視第一秋,半晌問:「方才,有人在此祭出心劍,誅殺了刺客。心劍乃玉壺仙宗最高劍道,何人有此能為?」
監正大人聞言,眉峰微挑,道:「既然是玉壺仙宗的至高劍道,那本座就只能問謝首座了。是誰用貴宗劍道,殺了這許多人呢?」
謝紅塵聞言,頓時對此人十分不喜,道:「此地偏僻,監正來此,所為何事?」
監正大人立刻問:「本座也正想問問,此地偏僻,謝首座來此所為何事?聽說,謝首座馬上就要繼承宗主之位,您不在玉壺仙宗,反而到了這裡。又悄悄殺了這麼多人,莫非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必須殺人滅口?」
他胡攪蠻纏,謝紅塵都懶得理他。
想著他畢竟年幼無知,謝首座也不欲同他計較,查看周圍之後,便自行離開。
監正大人也準備走了,他走出幾步,又回望密林,終於想起方才第三夢提過一個名字——黃壤。
她說,她育出良種,就會交給黃壤。
黃壤……這鹹魚居然真的認識第三夢。
監正大人暗自想。啊,自己還答應了與她同游上京一日。
監正大人想起黃壤,腦海里總是莫名出現當年鑄器院外,牆上露出一顆小腦袋。從小到大,黃壤一直在他面前蹦噠。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想得開——同游就同游吧。畢竟這條鹹魚也算是看著自己長大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