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梁米的良種日漸成熟,育種世家日漸沉寂。
沉寂不是因為妥協,而是恐懼。
這一日,息家。
息老爺子坐在上首,目光陰冷。
旁邊兩字排開,坐著一些叫得上名號和育種世家。
如今土妖一族,以息壤之後為尊。
其他的旁系無不仰息老爺子鼻息。
「這東西,想必你們都看過了。」息老爺子指了指桌上的梁米良種,其他人只是點頭,並不言語。梁米的母種,大家沒有。但是這良種及成熟後的種子,每人都研究過。
息老爺子目光凝重,道:「老夫也看過了。」說完,他揮一揮手,下人端上來一個花盆。裡面土壤開裂,幾乎半點水分也無。
但是,盆中綠苗卻長勢良好。
諸人的目光落在盆中那葉肥根壯的種苗上,個個臉色鐵青。
息老爺子不緊不慢地盤玩著手中提珠,半晌道:「你們認為,這第三夢技藝如何?」
沙氏家主沙原道:「良種穩定、抗病力強,對肥料土壤依賴低,是大家名作。」
他這麼說,周圍也無人反對。
另一位家主息敬城道:「此人不可能是散家,定出自名門。」
他這話一出,眾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息老爺子。
息老爺子沉吟半晌,終於,黃家有一位族老道:「據說,這批梁米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培育。而且是黃壤照管。」
「黃壤?」這個名字十分陌生,大家並沒有什麼頭緒。
這位黃家族老點頭道:「不瞞諸位,這黃壤,乃是黃墅之女。」
他說黃壤,眾人不知,但若說黃墅,這些人卻多少都是聽說過了。
當年息老爺子的小女兒息音,不顧家族阻攔,死活要下嫁黃家的一個小子。
土靈以息家為尊,但息家也有許多旁支分宗。再往外,便是黃家、土氏、沙氏等等。若是黃家主支正宗的血脈,估計息老爺子捏著鼻子也就認了。
可黃墅這小子,出身自仙茶鎮,是黃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宗。
息老爺子勃然大怒,眾人原以為這親事絕不能成。誰知最後息家卻將息音逐出了家門。仙門家譜,素來不分男女,一律寫入。
而息音自嫁給黃墅之後,息家便將她剔出族譜,再未相認。
此事過去多年,然畢竟轟動一時,大家也都還記得。
大家再看向息老爺子,他面沉似水。於是這位黃家的正宗族老繼續道:「十幾年前,黃墅家中闖入盜匪,不僅搶奪金銀,更將黃墅……」
他看了一眼息老爺子,斟酌著說:「閹割。」
眾人一凜,同時看向息老爺子。
這事兒實在詭異,也難免眾人懷疑是他背後指使。
息老爺子面上不見喜怒,道:「繼續說。」
那黃氏族老道:「後來何惜金夫婦便將黃均、黃壤連同其母一同接回如意劍宗。從此,這黃壤姐妹就生活在何惜金夫婦膝下。前些年,她索性去了司天監的育種院求學。」
「育種院?」提到這個地方,所有人都是一臉鄙夷。
司天監的育種院,能是什麼好地方?
果然,息老爺子冷冷道:「丟人現眼!」
「可不是嗎?」那黃氏族老忙道:「她入學多年,但據說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也無甚成就。何惜金夫婦聽之任之,並不大管。」
息老爺子長子息豐忍不住,問:「她為何會替第三夢培育梁米?」
那黃氏族老道:「上次,我等要求所有農戶田地不得外租。第三夢原本也就沒有土地開田。但是第一秋生生將自己的封邑拿了出來。我等經過多方打聽,發現正是此女在替第一秋打理這些良種。」
息老爺子目光陰沉,道:「此女在司天監求學,被朝廷所用並不奇怪。只是這第三夢自己藏頭露尾,推了個黃毛丫頭出來做事。真是可笑。」
「誰說不是呢……此人就是個沽名釣譽的小人罷了……」眾人紛紛附和。
旁邊息豐卻道:「父親,諸位族長、族老。若是我們去了這黃壤,司天監就算得到母種,也很難再開試田。」
大家眼睛一亮,齊齊望向息老爺子。有人為難道:「只是這黃壤,畢竟是息老爺子的外孫女。我等有所顧忌,自然要先請示過息家。」
息老爺子冷哼一聲,道:「當年老夫就曾說過,老夫沒有女兒。又何來什麼外孫女?」
「若是這樣,那便好辦了。」有人小聲道,「黃墅如今,可是想念妻女得緊吶……」
眾人相視而笑,唯有息老爺子手中提珠轉動,喜怒不顯。
如意劍宗。
何惜金收到一封急信,展開一開,他頓時愣住。
旁邊,屈曼英見了,問:「怎麼了?」
「黃、黃黃墅!」何掌門說出這兩個字,索性將急信寄到夫人手中。
屈曼英看了一眼,連聲音都提高了:「黃墅病危,想讓阿音帶女兒回去探望?!」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何惜金說:「恐、恐怕,只只只能如、如如此。」
屈曼英氣急,怒道:「當年你就該一直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道:「是是是為為夫之、之過。」
他認錯飛快,屈曼英只好說:「倒也不能全怪你,這種禽獸,若就那麼死了,豈不便宜他?還是病上這許多年,方才解氣。」
何掌門說:「她她們姐、姐妹倆,得、得得回去。否、否則讓、讓人議、議議論不不不孝!」
這道理,屈曼英如何不明白?
她說:「那須得我們陪她們母女三人回一趟仙茶鎮。」
「應、應該。」何掌門點頭。
於是,屈曼英寫了一封書信,發給遠在上京的黃壤。
此時,司天監。
黃壤剛做好晚飯,用食盒裝好,提到第一秋的書房裡。
第一秋見了她,立刻起身,開始幫著打開食盒,擺上碗筷。碗筷都有兩副,二人早已習慣一同吃飯。
李祿進來的時候,監正大人正在為黃壤搬椅子。
呃,有點尷尬。
李監副忙說:「阿壤姑娘,方才何掌門連同夫人發來急信,請您回如意劍宗一趟。」
「回如意劍宗?」黃壤微怔。
李祿取出信件,雙手呈上。他對別人自然不須這般恭謹,但是……嗨,今時不同往日了。
黃壤接過信,越看,神情越嚴肅。
第一秋問:「什麼事?」
黃壤說:「姨父、姨母來信,說我父親病危,讓我速回劍宗,同他們一起回仙茶鎮探望。」
「你父親病危?」第一秋並不知黃墅為人,此時道:「若真有此事,的確應該歸家探望。」
黃壤沉吟半晌,第一秋問:「你可是為父擔心?」
「為父擔心?」黃壤冷笑,「那老東西怎麼死我都拍手叫好。」
李祿頓時頭上生汗,第一秋皺眉,問:「為何?」
黃壤看了一眼李祿,李監副心領神會:「下官先行告辭。」
李監副不僅識趣地離開,而且還回身關上了房門。
黃壤盯著第一秋看,老半天,她突然擱下筷子,開始講述黃墅的惡行。
她一樁樁一件件曆數黃墅之過,毫無隱瞞,也不誇張。
第一秋認真地聆聽,直到黃壤講到姐姐黃均所受的傷害,他手上用力,指間杯盞砰地一聲,碎成幾塊瓷片。
黃壤一路講到何惜金夫婦的搭救,說完之後,她停下來,與第一秋對視。
她不應該說這些話,聰明的女人都不應該提。
父親的惡行,說起來好像是他之過。可毀掉的卻是其他女兒的清白。
被恥笑、被誤解、被世人嫌惡的,也只會是受盡其殘害的女兒。
世事多可笑。
「以前,這些話我並不敢說。」黃壤的聲音忽而低微,「我總覺得,有父親如此,若是教心上人知道了,只怕多心起疑,一世猜忌。我和姐姐無論再如何努力,也終將背負一世污名。可……我不想我們再有什麼誤會了。」
她還想接著往下說,第一秋埋頭繼續吃飯。
黃壤看他反應,一時之間摸不准他心中所想。他畢竟年紀太小了,或許並不能理解自己的話?
然而,第一秋幾口吃過飯,站起身來,說了句:「你留在司天監,本官去一次仙茶鎮。」
「你去仙茶鎮?」黃壤盯著他,他道:「何掌門太過仁慈,本座過去,給這老牲口挑個死法。」
他說著話就要出門,黃壤失笑:「等一等。」
第一秋回頭,黃壤問:「你沒有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
這話,她問得極為認真。
第一秋皺眉,問:「什麼意——」
最後一個字尚未出口,黃壤猛地上前,紅唇輕輕點在他臉頰。
監正大人如受雷擊,電流躥過全身,整個人外焦里嫩、寒毛倒豎。
黃壤的唇瓣就在他耳邊,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問:「你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從此以後,沒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將我帶走。我陪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那一刻,監正大人只覺耳廓酥麻,全身無力。
「為、為何要留你這條鹹魚在身邊?!」他猛地偏頭避開黃壤,逃也似地推門而去。
一直飛奔到玄武司門口,他才發現自己心跳如擂鼓。
永……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身後,黃壤輕笑一聲。
真是小啊,半點都不識逗。好好吃飯吧,長壯一點。等哪天老娘給你玩個大的。現在這身板,我都怕你承受不住……
黃壤低頭收拾碗筷,半天,想起自己在仙茶鎮那「病危」的慈父。
這一次,您又是受誰指使,一心求死呢?
我親愛的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