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壤輕輕撫摸一件衣裙的下擺,那裙裾鑲了羽毛,格外軟柔。
而監正大人轉身就走,黃壤愣了半天,才發現他是真的要走!
「你去哪兒?」黃壤莫名其妙,問。
監正更莫名其妙,道:「還有事?」
黃壤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的一切,難道是老娘的幻覺?
她又摸了摸眼前的裙衫,看了看那個裝滿田契、地契的盒子,半天問:「你……真的打算回去了?」
「不然呢?」監正大人挑眉。
——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娘把你腰夾斷啊!
黃壤強按住心頭的火氣,提示道:「不然……我們出去吃個飯,喝一點小酒,然後……我再將這些衣裙,一一換給監正大人看。如何?」
她一邊說話,一邊靠近第一秋,在他耳後輕輕吹氣。
監正大人想了想,道:「今日公務繁忙,改日。」
黃壤認真地打量他,想知道他這句話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監正大人已經匆匆離去。
真是……正直得無懈可擊!
他還太小,一定是太小,畢竟今年才滿十六歲。
黃壤一邊收起這些重工細繡的衣裙,一邊安慰自己。
……莫生氣,莫生氣。
不過說起來,好像夢外的他,也是如此。
這個人,莫不是真有什麼毛病?
郊外,山莊。
息音做好飯,炒了幾個小菜,還沽了一壺酒。
她特意做了很多,因為鮑武做完活,就該吃飯了。
果然,鮑爺照例打水、砍柴、澆地。
然後他走過來,在桌前坐下。
桌上多了一碗面,他看了一眼,問:「你生辰?」
息音笑著搖頭,道:「是阿壤的生辰。」
鮑武哦了一聲,問:「你既然做了壽麵,為何不為她送去?」
息音將壽麵分到他碗里,許久道:「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或許還能送到她面前。現在,已經太遲了。」
她輕聲嘆息,鮑武便也沒多問。
他索性端過那碗壽麵,三兩下吃了個乾乾淨淨。
息音看他吃飯,嘴角帶著笑。
她並沒有雇下人,這整個莊子,只有鮑武會經常過來。
她除了侍弄那十畝地,偶爾也會給屈曼英寫信。屈曼英的回信很及時,會提到黃均的劍法進展很快。息音會認真細看,但她從來不給黃均寫信,就像她不打擾黃壤一樣。
鮑武不懂這些悲春傷秋,他刨完一碗飯,道:「你若不願給阿壤姑娘添麻煩,就不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息音笑著道,她起身為鮑武添飯,道:「我會好好過活。」
這邊,黃壤正在用心地清點了第一秋的田產。
啊,現在是她的了。
身為一個稱職的土妖,她很快就將這些田土做好規劃。
就是佃戶不夠。
咦……黃壤靈光一閃——育種院那波學子,不是沒有學田嗎?!
於是,黃壤找到宗子瑰,自己提供土地,教這些學子育種!
宗子瑰樂得合不攏嘴,想也沒想就應下。
這波學子,本來頗有疑慮——跟著黃壤這條鹹魚學育種?
可是這疑慮,在他們看到自己未來的「學田」的時候,全部打消!
就這樣,黃壤得到了一波免費的勞工。宗子瑰得到了一個免費的導師,而學子們獲得了優質的、廣闊的學田!
黃壤很快做好育種規劃,學子們一看她要求培育的良種,立刻又不滿。
一個名叫沙若恩的土妖道:「培育黍子?這能出什麼名種?」
沙若恩原本也是土妖一脈,說起來也是世家之一。可惜他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族人為了占其家業,便將他趕了出來。
他無處可去,育種院為他免了學金,這才讓他留在司天監。
即使是這樣的土妖,在育種院也算是個寶貝。
而另一隻土妖也差不多,父母不詳,生來被丟棄。朝廷撿回來,擱在育種院當寶貝。宗子瑰親自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宗齊光。
這二人,乃是宗子瑰著重培育的學子。
因著黃壤一直是條鹹魚,這二人當然不服。
「黍乃主糧,民間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培育之術,早已被育種世家吃透。根本沒有培育的必要。」沙若恩道,「我們就算是培育出再好的良種,也終如星星之輝,會隱於日月。不如另出奇種,反而能令人側目!」
沙若恩育種多年,也有自己的見解。
其他學子不說話,一方面,他們不敢得罪黃壤,怕失去這麼好的學田。
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支持黃壤,畢竟黃壤以前就是一條鹹魚,毫無威信。
大家等著看黃壤如何駁斥沙若恩。
好戲誰不愛?
這二人若鬥起法來,大家正好瞧個熱鬧。
而黃壤看看沙若恩,忽然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沙若恩冷笑:「你小時候?你小時候不是在育種院一種未育嗎?」
周圍有人笑出了聲,黃壤向他勾勾手指。沙若恩當然無所畏懼,他走到黃壤面前。黃壤示意他攤開掌心,然後將一粒種子擱到他手上。
沙若恩低下頭,發現那是一粒黍種。
給完種子,黃壤重重地咳嗽一聲,壓下其他聲音。
大家都以為她要高談闊論,不由全部看過來。
黃壤威嚴地掃視眾人,揮揮手,只用一句話就收攏了人心。
她道:「不聽話沒有學田啊!」
……
大家開始按照黃壤的指示,培育黍種。沙若恩仍是不服,但是育種院的學田,實在是太小了……
黃壤看著這波學子埋頭播種,心裡暗爽——人還是得有田有地啊,都不用講道理……
而更振奮的消息,在不久之後也傳來。
監正大人這一年,向育種世家採買的良種,僅往年的三分之二。他留出三分之一,單獨向黃壤採買。
條件是這些良種,不限田畝。
此事,育種世家仍然想要抵抗。
但是,這一批良種成熟的時候,使用了第三夢的封簽。當所有學子,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第三夢先生的封簽之上時,所有人熱淚盈眶、激動萬分。
而百姓對第三夢的信任,讓這批良種毫無阻礙地被提光售罄。
育種院建院數十年,從來沒有出售過如此大批量的良種。
學舍里,沙若恩捧著一個花盆,已經發了很久的呆。
宗齊光走過去,問:「怎麼了?」
沙若恩回過頭,將花盆遞過去。
宗齊光看向盆中的莊稼,是一株黍。已經到了豐收的時候,它垂著個穗,得意洋洋,比市面上任何黍種都飽滿碩大。
宗齊光打量好半天,笑著道:「可以為吾等之師,是不是?」
沙若恩悶悶地道:「我想去找她。」
宗齊光道:「為何不去?」
沙若恩臉若紅布:「上次我頂撞了她。」
宗齊光笑道:「走吧,我陪你一塊去。」沙若恩看過來,宗齊光說:「我也早就想登門拜訪了。」
二人相邀,一起來到黃壤的學舍。
黃壤一見他倆,立刻道:「你們來得正好,快來幫我!」
兩個人上前,發現黃壤的學舍里盆盆瓶瓶一大堆。
這個不奇怪,作為育種師,沒有這些才奇怪。
黃壤道:「育種院的學田不是空下來了嗎?走走,我們種點新玩意兒去。」
沙若恩一眼看見盆中,那母苗確實古古怪怪。
他問:「這是何物?」
黃壤眉飛色舞:「我想叫它……長命樹!」
「長命樹?」宗齊光和沙若恩一頭霧水。
黃壤說:「就這個樹吧,它能夠長成一個人的名字。吶,只要下種的時候,在這個圈裡寫上字,它長出來就是這般模樣。」
她指著盆底的樹模,道。
沙若恩說:「這……有何用處?」
「沒有用處啊。」黃壤神神秘秘,「你不是想培育新鮮物種?」
沙若恩抓了抓頭,說:「可……你不是讓我們培育主糧嗎?」
黃壤擺手:「主糧那都是基本功。你們走還沒學會,就想學飛。來來,今天看你壤姐帶著你飛一個!」
她興沖沖地在一粒樹種的模子上,寫上了沙若恩三個字。
宗齊光看得有趣,便也取了一粒樹種,在樹種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三棵樹齊刷刷地長起來,並且順利地長成了毛絨絨的「黃壤」、「宗齊光」、「沙若恩」的時候。司天監的人嚇得以為出現了神跡!
所有人紛紛趕過去,挨個參觀。
黃壤三人得意洋洋,老院監宗子瑰看了一陣,問:「此樹有何用?」
「沒什麼用啊。」黃壤搖頭,「就……會長成想要的名字而已。」
「黃、壤!!」老院監提起掃把,黃壤多機靈啊,一見不妙,轉頭就跑。老院監氣得滿院追打:「你這不務正業的東西!外面多少正事等著你干,啊?你在這裡鼓搗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黃壤遛著他玩,哈哈大笑:「宗院監,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多少也總得干點沒用的事嘛……」
結果,老院監就向監正大人告狀了。
這老院監也不傻,他告狀不說黃壤不務正業。他說黃壤跟沙若恩、宗齊光種了三棵同心樹。
當天晚上,黃壤就被監正揪著耳朵,親手將自己的那棵樹移回玄武司。
這樹不小,她一個人吭哧吭哧又挖又刨,監正坐在旁邊,袖手旁觀,愣是不肯搭把手。
黃壤好不容易把樹拖回玄武司,看了半天,種在了拐角。
而監正大人仍不肯罷休,逼著黃壤又在旁邊以自己的名字又種了一棵樹。
等到「第一秋」長起來的時候,剛好跟「黃壤」相依相偎。
經過這裡的人,無不露出瞭然的微笑。
只有黃壤偶爾會發獃。
夢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這裡也種了一棵樹。
是見雪而開的念君安。
時間的軌跡,在無形中慢慢改變,讓人難分真假。
而司天監的眾人,已經習慣了這兩棵互相依偎的樹。黃壤索性以此為題,將此樹命名為「長相依」。
長相依,一經出售,立刻引起風潮。
民間幾乎所有的有情人,都會種上兩株,用以定情。
等到「第一秋」長得越來越高,漸漸超過了黃壤的時候,成元四年悄然來臨。
監正大人十八歲生辰即將到來。
黃壤搓了搓一雙魔爪,眼淚從嘴角流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