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塵注視面前這個人,而眼前人目光空洞,似乎毫無知覺。
周圍一片寂靜,他和這裡所有人一樣,不生不死,安靜地佇立於此。
雷音達寂……
謝紅塵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隨後,他五指划過山壁,沾得一手塵泥。再將塵泥重新塗抹雷音達寂的面目。
眼看那熟悉的五官重新模糊不清,他轉過身,心中如墜巨石。
耳邊,岳迷花全然未察覺謝紅塵的異狀。
他絮絮叨叨,仍是以往:「後來,我也拜入了仙門。你一直像大哥一樣照顧我。可……可你怎麼就去修習那勞什子邪功了呢?你已經貴為玉壺仙宗老祖,要什麼沒有啊你……」
他說到傷心處,涕淚橫流。
謝紅塵心中卻一片冰冷。
一個古怪的想法驅動著他,他想重新翻閱謝靈璧的手札。
他想知道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儘管內心急切,他卻也不曾催促。
對於謝靈璧如今的下場,整個仙門,恐怕只剩二人惆悵。而如今,二人盡皆在此。
一直等到岳迷花重新為謝靈璧更換新衣,又將他頭髮梳理整齊。
謝紅塵終於將他送出羅浮殿。
隨後,他找出了謝靈璧的手札。
「今日祭拜祖師一念神步,發現結界破損,須入內修復。他這樣的神仙人物,其墓中不知是何情景。」謝靈璧的字跡,一筆一划,記錄著當年發生的事。
「我偷入了墓室,發現一念神步的墓穴是空的!怎會如此……」
「不,墓穴不空!我在棺下石室,找到了一本禁書,和無數修習方法!我到底發現了什麼?」
「啊,是靈魔鬼書……一念神步假死,躲在這裡修鍊靈魔鬼書?這怎麼可能?」
謝紅塵一頁一頁地翻閱。
這手札初期記錄了謝靈璧的發現,但漸漸的,字跡開始潦草狂亂。
「想不到,靈魔鬼書竟然是這樣一本功法。簡直令人震驚。可惜雷音達寂的法器遺失了……不,到底是遺失了,還是落到了一念神步手中?」
謝紅塵耳邊似乎響起謝靈璧的聲音,他是那麼急切,又困惑不解。
「我等了很久,一念神步並未再回來。我不確定他是死了,還是已經離開。」
「靈魔鬼書如此玄奧,真真令人為之瘋狂。」
「一念神步定是不會再回來了,而我的體質、根骨,根本不可能修習這邪功……」
謝紅塵翻閱的速度漸漸加快,謝靈璧的手札越發凌亂潦草。
「根本不可能成功。功法未成,我就將受盡反噬而死!」
「這東西,除了雷音達寂那老東西,還有誰能修鍊?這就是一個騙局!」
「啊,雷音達寂。如果是那老東西的血脈,是否就可以……等等,靈魔鬼書有奪舍之妙法!」
時間漸漸來到四百年前,謝紅塵好半天,終於下定決心,翻開了那一頁。
那一頁寫著:「我取了老東西的精元,找個女人試試能不能誕育他的骨肉。這老東西被鎮壓多年,不知精元是否還能培育後代。」
果然。
謝紅塵盯著這一頁札記,旁邊就是靈魔鬼書的功法。
他幾次想要翻開,最終都住了手。
這功法到底有何引人入勝之處?
就連一念神步也未能抵擋誘惑?
謝紅塵思索許久,最終,他拆下手札的縫線,小心地抽出了這幾頁。
謝靈璧喪心病狂,為了改變根骨,竟然想到取用雷音達寂的精元,培育新的身體。而自己同他,兩百餘年師徒恩情。
當最後的外衣剝落,一切都鮮血淋淋。
而這些,是不能見光的。倘若仙門中人知道他是雷音達寂的後代,必將人心惶惶。
謝紅塵指尖火光一閃,這幾頁手札化為灰燼。
而次日,仇彩令與一眾長老便找了過來。
諸人神情嚴肅。
仇彩令依舊先開口,道:「靈魔鬼書的功法,不可留存。謝靈璧的手札等一應心得,理應全部銷毀。此邪功塵埋多年,不可再讓其現世。」
謝紅塵道:「這是自然。」
說完,他忽而想到謝靈璧手札中的記錄,轉而道:「不過功法暫留也未嘗不可。若還有惡徒修習,我等起碼能夠降服。」
這倒也是。
仇彩令道:「你是宗主,你拿主意吧。只是紅塵,你年紀畢竟小,這些東西,還要是不要翻看,以免沉迷。」
謝紅塵當然明白他的擔心,道:「仇長老放心。我總不能步家師後塵。」
仇彩令皺眉,道:「他如今已是仙門罪人,你也莫再稱其為師了!你身為宗主,本就是白璧無瑕的人物。何必因他而自招污穢?」
謝紅塵看向他,彷彿看到了冷漠的人心。
他突然想起黃壤。
若是黃壤在此,她會怎麼說怎麼想?
而此時,黃壤正在喂洋辣子喝靈丹所化的水。
她為小妖培養功體,比第一秋在行。
畢竟夢外有謝酒兒,夢裡她自己又轉修過武道。
她認認真真,替愛蟲培育功體。
這洋辣子也爭氣,如今已經開了些靈智,知道去醫所偷吃靈草。
大家都知道這是監正和司學的「愛蟲」,強忍著沒有將它踩死。
而第一秋認真研究了黃壤給他的茶針,他發現茶針上的咒文與盤魂定骨針有共通之處。同時再看靈魔鬼書,他根據謝靈璧的修為,寫了半部解析。
但這部功法,以怨念痛苦為食,顯然不是單單為了奪舍。
長生嗎?
因為不斷奪舍,所以身體與元神皆能不老不死?
他想不明白。
但不論如何,謝靈璧已經受刑。再如何玄妙的功法,倘若沒人修鍊,自然也不用再提防。
世界似乎重回正軌。
息音依舊住在莊子上,鮑武偶爾過去,兩個人相處久了,已如老友。息音甚至會為他裁衣,同他聊些家長里短。
鮑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但卻會聽上老半天。
息音和他是不同的。
她的人生,沒有刀光劍影。只有這安然如水的年月,和歲歲榮枯的綠苗。
鮑武甚至覺得,這樣也好。
謝紅塵依舊在玉壺仙宗,當著高高在上的宗主。
隨著修為精進,他聲望日隆。只是這些年,無論怎樣的女子愛慕,他都一一婉拒。
第一秋因著有謝靈璧的功法重鑄功體,漸漸成為仙門之中另一領袖人物。
洋辣子也重鑄了功體,第一秋為他取名黃洋。他跟黃壤、第一秋住在一起,日日淘氣。後來受其父影響,他對鑄器也頗感興趣。
第一秋便索性帶著他,在鑄器局做事。
何惜金等人夫妻恩愛,及至後來,屈曼英閑極無聊,甚至又生了個幼子。黃洋甚至也有了愛慕的女子。
而師問魚一直在圓融塔中修鍊,這一世平順至此,簡直完美。
這一天。
黃壤正帶著育種院的學子培育新種,學子們為她帶了許多吃食。
她吃不了,索性便分給佃戶。
而此時,一個佃戶拿著桂花糕,好半天,道:「我家伢兒最喜歡桂花糕了。」
黃壤聞聽,隨口道:「這裡還有,你且帶回去給孩子。」
不料,那佃戶紅了眼,好半天搖頭道:「我家伢不見了,怎麼也沒找著。他爹天天買醉,去年摔了一跤,現在還癱在床上……」
她抹了抹眼睛,咬了一口桂花糕,卻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黃壤只覺心跳加快,她深深吸氣,若無其事地問:「幾時的事?沒有找過嗎?」
那佃戶道:「兩三年了,哪都找遍了。第三夢先生,您說咱這樣的人家,怎麼就這麼苦啊……」
兩三年……
不不不,也許與先前的幼兒失蹤案無關。
小孩子走失,也並不是什麼奇事。
黃壤沒有再說話,但也沒了再育種的心思。
她回到宅子里,黃洋跳出來,道:「娘,我爹偷我私房錢,你管不管!」
黃壤沒有心思同他打鬧,許久說:「你爹人呢?」
黃洋見她神情鬱郁,不由道:「在廚房,他硬要下廚,說何掌門他們都會做幾個小菜,他不能落後於人。還非逼著我也一道學!」
黃壤答應一聲,踏進廚房。
果然,第一秋正在做飯。
屋子裡溢滿了菜香。
「今天回來這麼早?」第一秋皺眉。
黃壤站在他身後,許久,伸手抱住了他。
第一秋微怔,又掂了掂勺,方道:「……要在這裡嗎?容我先將那臭小子趕出去。」
黃壤沒有說話,她又猶豫了很久。
第一秋察覺到她的異樣,問:「怎麼了?」
「如今,還有幼兒離奇失蹤嗎?」黃壤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問出這一句。
第一秋微怔,道:「未接到上報。」說到這裡,他陡然嚴肅起來,問:「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黃壤沉默了很久,也許,只要自己不戳破這層紙。夢境便能永遠延續下去。
但是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初仙茶鎮的黃壤了。
時光重疊交錯,她幾世為人,早已經明白——踩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幸福,只是虛假的表象。
她將臉貼在第一秋背上,道:「那……你再替他們查一查,好不好?」
第一秋道:「這是自然。我會命各州府重新上報這些年的可疑案件。」
黃壤緩緩鬆開了他。
若蒼天允我一願,希望這只是件普通的走失案。
黃壤這般想。
可次日,第一秋接到各州府衙門的卷宗,發現這些年,各地怪案頻發。
父母痛失愛子、恩愛夫妻離散……
每一卷案宗,都像是一片陰雲,籠罩在這片看似晴朗的天空之上。
玉壺仙宗。
謝紅塵正在修鍊,冷不丁卻迎來一位稀客。
——第一秋。
謝紅塵再見他,仍覺如眼中揉入了一粒沙。
但他依舊烹茶相待,問:「監正來此,所為何事?」
第一秋單刀直入,問:「謝靈璧是否還被困在玉壺仙宗?」
「這是自然。」謝紅塵皺眉,不悅道:「難道你懷疑其中有假?」
第一秋終於道:「謝紅塵,民間幼兒還在失蹤!真正用他們修鍊邪功的人,可能不是謝靈璧!或者說,不止謝靈璧!」
謝紅塵手中杯盞一頓,那一瞬間,他腦海里,閃過謝靈璧手札上的零星記載。
「一念神步……」他喃喃道。
第一秋問:「什麼?」
謝紅塵閉上眼睛,片刻之後重又睜開,道:「吾師手札上曾經記載,他在一念神步墓中發現了靈魔鬼書。他還說,一念神步應該還活著!」
二人目光對視,真真頭皮發麻。
而此時,二人也同時想到另一個人。
謝紅塵道:「阿壤,她一定知道什麼!」
第一秋瞥他一眼,糾正道:「謝宗主若是仍不肯承認她已嫁吾為妻,至少也請稱她為一聲黃姑娘。」
而這句糾正,成功換得謝宗主一聲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