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融塔緊閉,而第三夢的記憶,在世人之中發酵。
更詭異的事,接踵而來。
眾人駭然發現,世上多了許多「人」。
那些本該死去的人,因為第三夢的變故,如今紛紛復生。
黃壤對良種所做出的改變,讓大量原本因飢餓而死的貧民出現在他們原本的家中。
無數家人即驚駭,又驚喜。
鮑武在第一時間便尋找了息音,而息音也果然存在。
就在夢中的莊園,息音一臉茫然地打量眼前的一切。
夢外,這個莊子的主人並沒有將之賣給第一秋。所以對於突然出現的息音,大家既困惑,又好奇。
好在鮑武及時趕到,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將她帶了出來。
息音大惑不解,她只記得第三夢中的一切,此時不由問:「發生何事?為何莊園突然有其他主人……」說完,她看向田土之間,許久才喃喃道:「這……怎麼突然之間,變化如此之大?」
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似是而非。
她有太多的困惑不解,連鮑武牽著她的手,都未察覺。
鮑武想了想,解釋道:「世界時間錯亂,恐怕只有黃壤能跟你解釋……」
他說到這裡,突然愣住。
恐怕如今的黃壤也不能解釋。
就算他武夫一個,平素並不愛動腦。但他總也知道,夢中那光彩奪目的黃壤,現實中是何境遇。
——他從未在現實中見過黃壤,或者說,他們都早已見過。
只是沒有人敢認為,那是真的。
鮑武生平第一次,為一個人感到難過。
上京,越來越多的人在此匯聚。
黃洋茫然地站在司天監,面前這些人,他好似認識,卻又全然不同。記憶中的一切,都帶了些陌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人群之中,無數人開始互相詢問。
有人解釋著這一場場詭異離奇的怪夢。
謝紅塵和第一秋合力,再加上何惜金等人相助,終於收拾了福、祿、壽、喜四人。
眾人看向圓融塔,目光凝重。
「怪、怪怪夢……」何惜金說。
張疏酒接過話頭,道:「怪夢的源頭,看來是找到了。」
何惜金連連點頭。
武子丑道:「果然再狡猾的狐狸,也會露出尾巴。」
而此時,第一秋和謝紅塵正被許多人圍住。仇彩令不惜拖著重傷之軀,向他詢問事情的始末由來。
謝紅塵只得為眾人答疑:「諸位,」他壓下所有人的聲音,道:「經查,圓融塔中的師問魚,正是當年誅殺雷音達寂的一念神步。」
他一語驚聲千重浪,眾人大吃一驚。
一念神步四個字,無疑是揭開了仙門太過久遠的記憶。
而正在此時,第一秋已經來到圓融塔下。
經過第三夢,朝廷上下惶恐不安,並沒有人敢攔他。
九重塔下,第一秋抬頭而望。只見塔頂,師問魚負手而立,在他身邊,正是端坐於輪椅之上、安安靜靜的黃壤。
黃壤目光緩緩下移,又過了許久,終於在喧鬧人群中找到這個人。
人生如夢,她彷彿已歷經幾世輪迴。
師問魚站在她身邊,垂眸注視塔下,道:「就算你以死破夢,又能改變什麼呢?」
黃壤沒有回答他,也實在是不能回答。
盤魂定骨針禁錮了她的一切,她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假娃娃。
那些華美的裝束、精緻的妝容,增添了她的浮華,卻填補不了她的靈魂。
如今,她與愛人隔塔相望,而她給予的,也不過是這虛弱散亂的眼神。
旁邊,師問魚問:「所以,為何破夢呢?」
為何破夢?
黃壤仍是無言。
她這個人,其實最是貪生怕死,又酷愛追名逐利。
何來這等勇氣?
可她到底還是這麼做了。
黃壤夢醒之後,仍舊覺得很虧。但執意如此,恐怕是因為她知道,支撐這樣的夢境,到底需要多少蒼生之怨。
世人只知,師問魚連年徵收巨稅,煉製長生丹。
但誰又知道,他煉製長生丹,除了延年益壽之外,更是為了榨取百姓血淚,令河山哭泣、萬民皆悲?
師問魚的手輕撫黃壤的頭頂,像神憐憫自己信徒一般慈悲。
最後,他指尖觸到黃壤頭頂的盤魂定骨針,輕輕一叩。黃壤頓時神魂劇痛。
「很痛,對不對?」他輕聲問。
而黃壤甚至很難落淚。她閉上眼睛,塔下,那個最熟悉的聲音傳來。
他一字一字,道:「放開她!」
師問魚的回應,是又一次輕輕叩擊針尾。
黃壤只覺得連元神都要裂開。但她不言不動,於是看上去還算是體面。
塔下,第一秋緊緊盯著師問魚,再一次重複道:「放、開、她!」
師問魚並不回應,反而指尖輕輕捏住盤魂定骨針的針尾,他只是很輕很輕地觸碰,黃壤卻恨不得自己沒有出生過。
她連元神都在哆嗦,卻偏偏連痛都說不出口。
塔下,第一秋身上,一層青碧色的蛇鱗緩緩覆蓋了他的全身。他雙目血紅,語聲若驚雷——「放開她!」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被蛇鱗覆蓋,身體漸漸龐大!
一股灰黑色的毒霧包裹他,他猛然躍起,強行沖塔!!
熟悉的身影沖向九重高塔,及至來到黃壤眼前時,已經化為一龐然巨物。
黃壤瞳孔之中,只見一顆巨大的蛇頭,雙目如燈籠。它嘶嘶地吐著蛇信,轟然一聲,撞擊著圓融塔的護塔結界。
天地震動,圓融塔塔身顫抖,如同黃壤心中的驚慟。
第一秋整個身軀,完全妖化。虺蛇血毒,在這一刻與他全然交融。他雙目凶光外露,哪還有半點人形?
於是圓融塔外,又是一聲劇烈的撞擊。
一顆遲來的眼淚,終於劃破她的臉龐。
第一秋……
塔外又是轟然一聲響,第一秋堅硬的蛇頭,留下浸血的傷口。它眼角的蛇紋,鮮艷到妖異。
而圓融塔的結界,竟然受不住它的撞擊,破開一個缺口!
第一秋從這缺口中探進頭顱,張開了血盆大口!
腥風倒灌,師問魚也只得後退躲避!
一旁的謝紅塵早已驚住,眾人注視,皆沉默無聲!一個人的身體,到底要如何才能與虺蛇這樣的異獸完全融合?
沒有人知道。
哪怕是苗耘之也無法解釋。
這樣的怪事,古往今來也不曾有過。
要有多麼強烈的意志,能讓一個人徹底妖化,變成一頭異獸?
謝紅塵手中心劍再出,沖向圓融塔!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
殺師問魚?解救黃壤,還是幫助第一秋?
他不知道。
他劍光斬落,只是想要撕開圓融塔的結界!
何惜金等人也不再猶豫,紛紛沖塔。
玉壺仙宗的長老們原本一直圍觀,而今卻也紛紛嘆氣——人老了,就變得越來越油滑精明。
他們這樣的人,說是不願打理仙門俗事,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不想招惹麻煩罷了。
「這世上的人吶,若是充了一次英雄,就要當一輩子大冤種。」長老們紛紛搖頭,卻一同加入戰局。這一次,他們沒有藏私。
圓融塔的結界,在眾人齊心之下,終於完全撕開!
第一秋和謝紅塵相繼沖入塔中。
黃壤眼見第一秋半身蛇鱗覆面,她突然明白,這樣的身體,才是師問魚真正所求!
從始至終,他根本沒有看上過謝紅塵的肉身。
因為人類軀殼,無論再如何修鍊,終有窮盡之時。
一念神步恐怕太明白這個道理。而他終年奪舍,受盡肉身帶來的折磨,早就厭倦了。
當年,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苗耘之一言蠱惑,這才執意修仙,尋求長生之法門。
可有誰知道,這位來自三千年前的仙門大賢,他一直在窮盡心血,追求他真正的「壽與天齊」。
當初苗耘之的無心之言,於所有人都是玩笑。
唯獨他當了真。
也唯獨他可以當真。
他早就已經廣生子女,只是需要這麼一個巧思!
苗耘之說得對,凡人壽有窮盡,異獸方可千年。而今,他確實也做到了。
第一秋的身體,與虺蛇完美融合。他成為真正的異獸。
而這樣妖化的身軀,一旦到手,師問魚將再不用為老病而苦惱。
肉身不化、元神不滅,他將真正長生。
至於靈魔鬼書所需的怨氣,那對於他這樣通天徹地之人而言,簡直是唾手可得之物。
他何必在乎?
如今,第一秋和謝紅塵相繼沖入塔中。
而師問魚站在黃壤身邊,微笑注視。第一秋已經化為人身——這樣狹小的金塔,可容不下他那龐大的蛇身。
他沖向黃壤,而謝紅塵一劍斬向師問魚!
可是,謝紅塵的心劍斬了個空。師問魚像是只有一個虛無的影子。他竟然……也不在此時!
黃壤親眼見到,就在二人入塔的瞬間,師問魚化為黑霧,而整座圓融塔,似乎連聲音都凝固。只過了片刻,時間方才重又開始流動。
——師問魚改變了時間。
第一秋沖向黃壤,可他同樣撲了個空。
黃壤與他近在咫尺,而他的手穿過了她,只觸到一片虛無。
二人皆有片刻無措,黃壤在心裡喃喃地念——謝紅塵的血……
就在第三場夢境之中,謝紅塵的血曾引得圓融塔驚動不安。他是雷音達寂之子,而像圓融塔這樣的法寶,又素有滴血認主之說。
也許,圓融塔是因為相似的血脈,將他當成了舊主!
黃壤心頭焦急,卻終究無法提醒。
她端坐在輪椅上,衣裳、髮飾,處處精緻。這樣的她,與第一秋沉默對視。
中間相隔著,不知多久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