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融塔中,謝紅塵拼盡修為,與師問魚抗爭。
他整個人被困於塔中,而此時的圓融塔,已經不再是他初入之時的寶相莊嚴。
那些被折磨得只剩痛苦與仇恨的人,被困在法陣與符籙之中,鑄成了這件震驚仙門的「神器」。
師問魚穿梭於塔壁之間,找準時機,猛然纏卷,想要趁機擊殺謝紅塵。謝紅塵心劍在手,回身一劍。劍光斬落,師問魚只能避退!
謝紅塵很快就發現,他的戰力早已大大折損。
——他如今的軀殼,實在是太過孱弱了。
凡間可以承受靈魔鬼書功體的軀殼,本就不多。
否則謝靈璧何以六百歲便肉身崩潰?
謝紅塵藉助血脈之勢,想要趁機殺死師問魚。
師問魚只得小心躲藏。
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天下大亂。
何惜金等人雖然破去了圓融塔的護塔結界,但整座圓融塔驟變!
黑色的怨氣衝天而起,它剝去神器的古拙,露出了魔器的本象!
而其他人被這怨氣而阻,待要進入其中,便立刻消失,不知所蹤。
何惜金等人不知吉凶,只能圍住圓融塔。而此時,張疏酒突然指了指遠處,道:「你們看!」
眾人抬頭,只見不遠處,一株松樹緩緩融化。它像燃燒的蠟燭,粒粒化珠,最後轟然倒塌。武子丑急急上前查看,他低身捧起蒼松的遺燼,發現那竟是一捧黃沙!
整個世界,在緩慢地融化!
「怎麼回事?」仇彩令、康雪桐等等長老皆是一臉茫然。
眾人紛紛上前查看,只見積雪之下,枯草一會兒化沙,一會兒又被一股奇異的力量緩緩修復。但是修復的力量逐漸微弱。
仇彩令凝神深思,許久道:「是天道。圓融塔這樣的邪物,不知積攢了多少力量。師問魚想利用它摧毀天道,建立新的秩序!」
他的話令眾人悚然,就算同是修仙問道的人物,誰又敢做此想?
要有如何的野心,才能生起毀滅天道、取而代之的妄念?
張疏酒注視著漸漸碎散的黃沙,道:「天道的修復越來越緩慢,我們不以坐以待斃。」
眾人重新來到圓融塔前,注視這座邪塔。
仇彩令肅然道:「我宗宗主謝紅塵正在塔內降魔,我等須齊心相助!」
何惜金翻了個白眼,補充道:「第、第……」
張疏酒隨即補充:「還有第一秋與黃壤!」
這些玉壺仙宗的老東西,見利睜眼,遇險縮頭!
幾個人心中喃喃罵娘。
而此時,黃壤一步一步,行走在風沙漫漫的街頭。
黃沙中埋葬的白骨,早沒了身份與姓名。她一步一步,行走在上京的街頭。
偶爾吱嘎一聲響,酒招掉下來,摔成了一地黃沙。
黃壤終於明白,這些風沙從何而來。
整個世界正在沙化。
那些枯草、野樹,較為脆弱的物件,早已經被腐蝕。這個世界像是空無一人。
黃壤走得久了,不由開始奔跑。
她來到內城的城門之下,這裡遍地骸骨。
這些骸骨尚未完全沙化,黃壤一具一具翻找。
「第一秋——」她呼喊著這個人,然滿地枯骨,又無衣物,她根本無從辨認。
「姨母——姨父——」她一個一個,呼喊著這些熟悉的人。
應者惟風聲。
這就是……不久之後的人間嗎?
黃壤坐在滿地枯骨之間,黃沙灌了她一臉。
這整個天地,似乎只剩了她一人。
而第一秋,仍然被困在成元五年。
這是他最暗無天日的年月。整個世界,沒有黃壤,他失了第三夢中的一切。反而墜入惡夢的深淵。
他體力虛弱,不僅毫無戰力,便連想要走出這裡都做不到。他只能依靠著床榻,盯著牆上的九曲靈瞳。
九曲靈瞳之中,黃壤在跳一支舞。
她的舞其實跳得不好,而第一秋偏偏見過宮中太多的舞姬。
黃壤在一叢蘭花之間,一遍又一遍練習同一支舞。因為沒有樂師,這顯得十分尷尬。偏偏她一不留神,還扭了腳。
第一秋似乎重新陷入那段絕望無依的時日。他盯著牆上的女子,看著她舞姿漸漸柔軟空靈。
及至後來,竟然也有了八分嫵媚與風情。
第一秋並不知道,黃壤這支舞是否有跳給謝紅塵看。
謝紅塵或許見過她最完美的模樣。
但他遠隔千里,卻遙遙目睹了這個人的狼狽與倔強。
圓融塔里,謝紅塵豈不知危機臨近、時間緊迫?
可師問魚對他十分忌憚,他同玉壺仙宗那幫老傢伙一樣,等閑並不願拚命。而謝紅塵的血卻是有窮盡的。
——只要他失血過多,圓融塔自會重回自己手中,到那時,還愁沒有殺他的時機?
師問魚顯然並不著急。
謝紅塵遊走在一片黑色的霧氣之中,圓融塔符文飛轉,一些場景如時間重疊,似真似幻。
他經過黑霧,而眼前卻是多少年前的祈露台。
只見白牆黑瓦,中間有一扇半月形的拱門。
謝紅塵舉步入內,只見小院之中,一亭一池。三角小亭之中,石桌石凳,亭邊梅樹佇立。池中游魚幾條,往來嬉戲。
那一瞬間,回憶是擋不住的狂沙,鋪天蓋地而來。
謝紅塵走進去,室內小桌上,正坐著黃壤。
那一夜的她,身披著輕紗。謝紅塵甚至分不清,那是多少年前。
自與他成親之後,黃壤一直悉心保養著身體,她並沒有多少改變。
「阿壤?」謝紅塵再開口,發現自己語聲中竟有幾分哽咽。
他是那個迷路多年,終於歸家的旅人。可是小桌前的黃壤,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她雙手托腮,注視窗外。像是等得不耐煩了,她攏了攏身上的輕紗,喃喃道:「今晚又不來嗎?」
她似無所覺般穿過了謝紅塵,走到半月形的拱門前張望。
「阿壤?」謝紅塵再次呼喚她。
她回過身,那一剎那,謝紅塵心中狂喜,他甚至以為,黃壤看見了自己。可是,黃壤只是嘆了一口氣,她揉了揉臉,對自己笑道:「黃壤呀黃壤,夫君不過是忙了些。你可要做個賢婦啊,不可愁眉苦臉。」
說完,她走到小桌前,鋪開一卷經書,看來是想抄經。
但她握住筆,不過抄了幾個字,便扔到了一邊。
「天知道我是個多麼不靜心的人吶。」她一邊感嘆,一邊來到小亭,坐在石凳上,安靜等待。
謝紅塵突然明白,她是看不見自己的。
他身在圓融塔之內,這只是圓融塔為了破壞天道,順應它的邏輯而復刻的一些畫面。
眼前的黃壤,永遠等待於那個夏季。
聽不到他的呼喚。
謝紅塵強迫自己離開,他並不是個會沉淪於回憶的人。
黃壤還在夢外,自己尚可追尋。何必留戀過往?
他強迫自己冰冷無情,可為什麼離開之時,還是忍不住回望?
百年祈露台,他從來沒有想過,當自己不來的時候,黃壤在做什麼?
印象中的她,也總是很充實的。
她會結交宗門眾人,每每做些綉品、糕點,討巧賣乖,攏絡人心。
她會申領米、葯,施粥放葯,博一個寬厚仁義的美名。
她會為他輕歌曼舞,討他歡心。
這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等待與孤寂呢?
謝紅塵一劍破開眼前過往,劍光四散,濺落在地,黑霧退散。
師問魚仍舊不敢現身,他觀察著塔壁上的符文,他必須儘快找到魔塔的陣核所在。
可那些本該消失如煙的舊事,一頁一頁接踵而來。
他舉步向前,竟一步踏入了點翠峰,曳雲殿。
這一次,他在案前看見了俯案看書的自己。
「宗主,夫人求見。」殿外弟子恭敬地回稟。
案前的自己眉峰微皺,道:「請她進來。」
謝紅塵微怔,他走到「自己」面前,果然,沒有人能夠看見他。舊事已逝,不可更改。
他只能眼看著殿外,黃壤提著一個食盒,一步一步向此而來。
那個時候的她,眼裡還有光。見到自己夫君,她笑盈盈地道:「知道夫君今日繁忙,我特地做了粥,你先嘗嘗,可好?」
而案前,「謝紅塵」連聲音都冷漠,他道:「擱在這裡,然後退下。」
黃壤微怔,顯然謝紅塵突來的冷淡,令她不解。
而經過此間的謝紅塵,卻再明白不過。
他不允許黃壤前來點翠峰,卻又不能拒絕她入內——那樣的話,外界恐怕會有諸多猜測,覺得他夫妻失和。
於是,他只能冷漠。他要讓黃壤知道,祈露台之外,並不是兒女情長之所。
而初初新婚的黃壤,顯然對這樣突來的疏遠不太習慣。
她應了一聲,將食盒放在桌上,又看了案後的夫君一眼。
謝紅塵並沒有再理會她。
她只能小聲道:「那、那你記得嘗一嘗啊。」
案後的人,這次連應也不應,只是道:「退下。」
她終於沒有再說話。
謝紅塵跟出去,發現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在轉身的剎那。
然而,當走出殿外,遇到護殿弟子的時候,她便又揚起一臉笑。那笑容端莊得體,像是……沒有受過任何委屈一樣。
她和善地同一切經過的人打招呼。
她已經能夠記得所有人的名字。
謝紅塵想要跟隨她再走一段路。可這只是一個散碎的畫面。
他行不多遠,眼前已經失了路途。
他跟丟了她。
其實他很想返回曳雲殿,看看那天她到底做了什麼粥。
可是他不能。
當百年光陰如梭,舊事湮滅在重重回憶之中。
無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