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黃沙之中,黃壤孤身行走。
一路上,她沒有遇到任何活物。她身上沾滿了風沙,甚至忘記了自己要去往何處。
前面黃沙中,露出黑色的頭髮,似乎還在顫動。
黃壤飛奔上去,她用力撥開黃沙,將沙中人翻過身來。可這點驚喜並沒能帶來希望。
沙中人眼耳口鼻都已經漸漸化作黃沙。只有頭髮被風吹拂,如一蓬亂草。
黃壤輕輕放開了他。
她走過這充滿死氣的廢土,看萬物簌簌融化。
黃壤一直向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而前路遙遙,她身上衣裳也開始緩慢地融化。細沙簌簌而落,她耳邊全是沙沙的聲響。
她行走太久了,腳上鞋子不耐磨損與沙化,露出了裡面的腳趾頭。
黃壤索性將鞋子丟了。
周圍有風吹過樹梢,可最脆弱的樹葉,早已經散碎於地。樹梢上只剩光禿的枝椏。
世界像是被剝出外衣,現出了醜陋的形狀。
黃壤獨自一人,跋涉於荒穢人間。半生歲月,愛恨成空。這足以將人逼瘋。
可她仍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她找遍了全身,這次入夢,她並沒有得到茶針。
為什麼沒有?
圓融塔中,第一秋和謝紅塵強行闖入。如今自己在這裡,他們又在哪裡?
黃壤有太多的不解。
「第一秋——」她再度呼喊這個名字。她不知道第一秋是否存在於這個世界,但只要抱著這一線希望,她便有勇氣,行經這廢土荒原。
黃壤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世界的沙化加快了。
她抬起手,看見自己指尖慢慢沁出一層細沙。
——她也開始融化了。
黃壤盯著自己的手,心中的慌亂,並不如想像之中強烈。
經過盤魂定骨針十年的刑囚,她的心已是千錘百鍊。
她走了太多路,於是腳開始流血。
黃壤不敢想像自己此時的模樣,她的長髮散亂不堪地披在身後,一身黃沙,赤足流血。她雙唇太干,偶爾輕舔一下,入口全是風沙。
她是土妖,生命力自然比凡人強些。於是縱然沒有水源,她也活過了很多很多天。
可是,這樣的世界,即便是她,也支撐不了太久。
自己被丟棄到了這個人間末日一般的未來。
而圓融塔還在師問魚的掌控之中。
他有意如此嗎?
若他有意如此,那想必還是想要迫自己屈服。
應該往何處尋他?
黃壤想了很久。師問魚後來成了皇帝,一直躲在上京內城的皇宮裡。可是她自上京而來,師問魚並不在。
那他可能在……黃壤皺眉,想到了一個地方。
玉壺仙宗,一念神步之墓!
可玉壺仙宗距離上京,足有數千里之遙。
而她現在沒有任何法寶,甚至連時間也有限。
她只能依靠雙腳,沿著模糊的路線,徒步而行。
黃壤的雙腳,漸漸磨得露出了骨頭。
而世界的沙化,無疑加重了她的傷勢。她步步向前,如同朝聖一般前行。
黃壤沒有遇到任何活物,一個也沒有。
到達玉壺仙宗的時候,她衣裳破爛、雙腳白骨森林,甚至連雙手都沙化,只剩下光禿禿的手掌。讓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自己融化,這是什麼感覺?
黃壤不敢觸碰自己的臉,沙化並不痛,只有空無一物的麻木。
天知道她曾多愛惜自己容顏。這一夢算是全毀了。
但好在,她終於看見了玉壺仙宗的山門。
這曾經的仙門第一宗,如今也是處處頹敗。世界毀滅了,遍地都是時間的殘骸。
黃壤沿著記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向仙宗禁地。
這裡的禁制因為沒有靈氣,全部失效。
她看見那方高聳的墓碑,上面「一念神步之墓」幾個字,狂傲不羈,俯瞰蒼生。
黃壤深吸一口氣,可惜黃沙入肺,引得她一陣嗆咳。
她沿著打開的墓門,緩緩入內。步步滴血。
她見過一念神步的墓,墓中應該是四壁劍意,中間放著棺槨。
可是現在,這一碑之隔,讓黃壤驚住!
墓中不是什麼棺槨,那駭然是另一個世界!
她看見了一條河!
河水明凈清澈,河裡游魚往來嬉戲。
河對岸,繁花似錦、綠草如蔭。
她只要再上前一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觸到那純凈無垢的水。
黃壤站在墓口,不言不動。
河對岸,師問魚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步若乘風,緩緩而來。
隔著一條河流,世界被剖成兩半。一半生機盎然,一半凋敗腐爛。
黃壤與他對視,他的聲音不緊不慢,甚至帶了幾分親切:「你來了。」
他並不意外,像是在關心一個心愛的孩子。
黃壤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
她的嗓子早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師問魚遙遙地向她伸出手,溫和道:「天道已死,吾道將興。你還不肯醒悟嗎?」
他說天道。說這話的時候,他伸出手。一隻艷麗的蝴蝶翩翩而來,正落在他指尖。他注視許久,道:「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是嗎?」
黃壤白骨森森的腳,緩緩踏入這清澈的河流。
她拚命洗去這一身黃沙,然後往喉嚨里灌水。溫柔的水流,浸潤了她。
而她一旦踏入河流,身上所有舊傷瞬間消失。
——她進入了另一個時間,一個還不曾千里跋涉的時空。自然便不會有傷。
師問魚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道:「這便是了。」
黃壤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水,她的胃早已經失去了知覺。她抬起頭,嘗試許久,終於啞著嗓子問:「為什麼是我?」
「嗯?」師問魚挑眉。
黃壤問:「你賜我的茶針,到底是什麼?我身中盤魂定骨針,已然是個死物。你為何煞費苦心,引我入夢?」
師問魚對她的選擇很滿意,道:「當年本座入塔誅殺雷音達寂時,與之交手,打碎了一盞容器。」
「容器?」黃壤皺眉。
師問魚笑道:「對,本座失手殺了一個人,原以為是雷音達寂的嘍羅。可後來,吾修習靈魔鬼書,參詳圓融塔之時,才發現那是一個……承載怨氣的器皿。」
既然黃壤已經歸順,他似乎也不打算隱瞞,道:「可這樣的器皿,一旦打碎,就極難尋得。它需要擁有強大的怨氣、堅韌的意志,卻又需要無上的念力。朕尋找了很多年。」
他的話意味深長,黃壤死死盯住他,問:「當初,我向謝紅塵透露謝靈璧有異。半個月之後,便被謝靈璧所害。是你向他告密?」
師問魚道:「那件事啊……唔,你做得太不隱秘。朝廷在玉壺仙宗裝有九曲靈瞳。小八十六那麼關心你,你猜這顆九曲靈瞳裝於何處?」
黃壤並沒有回答,她已經不需要回答。
還有何處?自然是祈露台了。
這裡因為不涉及任何宗門之密,其實禁制薄弱。
——宗主夫人的住處,外宗誰會關心?宗內誰敢踏足?
想不到,這麼小小的一點疏忽,反而成了禍端之始。
「你言語不慎,玉壺仙宗的法卷里,又有留影術。你毫不防備,自然全是破綻。本座只是略一點撥,謝靈璧就找到了你私查卷宗的實證。想不到,這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言語之間,冷漠得令人心驚。
黃壤道:「所以,第一秋之所以能夠找到我,也是你暗中相助?」
師問魚笑道:「這倒沒有。吾本想將你多放幾年,待你怨氣深重,再行啟用。逆轉天道,談何容易?但是小八十六等不及。這些年為了尋你,他就快將這整個人間掘地三尺了。」
他語氣輕描淡寫,黃壤卻字字心驚。
這些年,師問魚一直困守圓融塔。但朝廷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在他掌控之中。
黃壤道:「那茶針……」她突然反應過來,「正是因為第一秋提前尋到了我,所以你以我為器,逆轉天道時,才需要另備此物!」
師問魚目露讚許之色,道:「你意志堅韌,被謝靈璧行刑之後,一直心懷怨恨。偏偏是個育種名家,得民間百姓供奉,念力強大。甚至還有盤魂定骨針護你肉身與元神。這麼多年,本座終於等來了一個合適的器皿。可惜,太弱了。於是本座只得另闢蹊徑,補上此針。以免你不能承受圓融塔之怨氣,魂銷骨裂。」
他提及這些,像是介紹自己一件心血之作,頗為自得。
「所以,夢境破滅之時,我雖然死亡,卻毫無損傷。」黃壤喃喃道:「因為那柄茶針,替我承受了反噬。我、第一秋,你的那些皇子皇女,甚至於天下所有人。我們一直是你的棋子。」
師問魚並不否認,只是道:「既有棋局,必有棋手與棋子。本座為了你,也算是費盡心機。如今和盤托出,知無不言,你也該相信本座的誠意。」
黃壤問:「你需要我做什麼?」
師問魚道:「這才是聰明人應該探究的問題。」他向黃壤招手,「來。」
黃壤緩緩踏出河流,踩著柔軟的青草,來到他身邊。
師問魚這才道:「這世上總有些人冥頑不靈,但屠滅生靈,也非吾本意。如今你在民間,已經頗有聲望。想辦法遊說勸導,想必不難。」
黃壤明白了:「如今這些人,還在那個沙化的世界。他們都還活著?」
師問魚道:「本座說過,殺生滅世,並非吾願。」
黃壤垂眸,許久之後,她問:「看來如今,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但是陛下還能給予我什麼呢?」
「果然,不愧是你啊。」師問魚淡笑,「那個會為自己親生父親培育神仙草的女人!」
說完,他復又感嘆:「還是這樣的你,更讓人喜歡。」
黃壤不言不動,師問魚湊近她,目光幽深如淵:「你可以得到新生。從此擺脫盤魂定骨針。」他的聲音裡帶著笑,用最溫和的語氣,說出最殘酷的話:「黃壤,吾之大業,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盤魂定骨針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