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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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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傷痛遠去,民間與仙門都在慢慢恢復平靜。

這一日,正是幼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早朝。

九歲的師貞朗端坐在御座之上,文武群臣分列兩旁。

待拜過新帝,小小的師貞朗環顧群臣,最終目光落在第一秋身上。第一秋微微點頭,師貞朗於是脆聲道:「修仙之禍,諸卿都已經親身經歷。朕意,從此以後,帝王不得修仙。但凡皇室子弟,若有意仙途,皆更名去姓、逐出皇室,歸入司天監門下。」

他人雖小,說話卻頗有條理。

第一秋不曾言語,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一百八十餘人。不少人都於第三夢死而復生。這些復生者,大部分並不願意自裁。

——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天道獻出生命,多少人會心甘情願呢?

為此,他半月追捕。司天監三個字,連指甲縫裡都在滴血。

師貞朗畏他、懼他,自然事事看他眼色行事。

於是,他這話剛一出,群臣之中便有人冷哼:「但不知陛下這話,有幾分是聖意裁斷,又有幾分是他人授意?」

眾臣甚至不敢向該處看,所有人都知道說話的是誰。

——孫閣老不滿朝廷修仙,已是許多年了。

內閣自成立以來,便反對建立司天監。

偏偏司天監這些修仙者壽命又長,內閣幾乎習慣了針對第一秋。

如今師問魚惹下如此禍端,歸根究底,豈不還在長生二字?

孫閣老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已經很深了。

他沉著臉,道:「既然陛下說,帝王不修仙,那麼司天監是否也應退出朝廷,從此以後,不得再干預政務?」

座上的幼帝根本不敢說話,群臣這才紛紛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仍然一身紫色官服,玉帶黑靴,容色冷肅。面對孫閣老的詰問,他抬起頭,許久道:「閣老所言甚是。」

眾人一怔,孫閣老也愣住。

內閣多年敵對司天監,處處削減開支、打壓聲勢,甚至還經常揩油。朝堂之上,攻訐第一秋更是順嘴就來。諸人都習慣了。

而第一秋平時不上朝,他所站立的位置,幾乎一直空懸。

司天監平時也就是青龍司少監白輕雲會準時上朝。但白輕雲這個人,素來油滑。雙方你來我往打罵了這麼些年,司天監依舊日漸強大,內閣也日日喊著抵制朝廷修仙。

誰也分不出個高下來。

可今日,第一秋這是怎麼了?

第一秋緩緩出列,向幼帝微一施禮,繼而道:「司天監既為仙門,便當以問道為重。不應插手朝堂之事。從此以後,司天監將約束部下,潛心修鍊。不涉朝政。」

「你……此言當真?」孫閣老皺起眉頭,怎麼也想不通。往日里,這滿朝文武爭執之下,唾沫橫飛。偶爾急眼之時,指著司天監鼻子罵娘也不是沒有過。

多年來,司天監也從未當真。

可今日,這第一秋是怎麼了?

座上,幼帝也遲疑著道:「皇、皇叔……」

第一秋道:「自今日開始,司天監只保留官銜,不再上朝。」

他語氣淡漠,孫閣老等人反而覺得不妙。

而正在此時,外面突然有人來報:「不好了,陛下!忠國公帶人包圍了皇宮!」

諸人轟然大亂,孫閣老怒道:「忠國公?他要幹什麼?!」

殿門外,一個高大健碩的人影昂首挺胸,進到殿中。

他左手握銀槍,右手還捧著一個木盒。

——正是忠國公!

「孫閣老勿驚!」他身後跟著重甲武士,步若流星。座上的幼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色蒼白。孫閣老見狀,忙護於帝前。

而第一秋緩步上前,不知幾時,朝臣們均已退至他身後。

原來,所有人都非常明白,誰才是這朝堂之上真正的強者。

可是,為何眾人依舊敢對他指手劃腳、肆無忌憚?

「忠國公劍履上殿,意欲何為?」第一秋的聲音不緊不慢,並未有多少威壓。

顯然,忠國公就算帶兵多年,手握兵權,但他的戰力,顯然並不能跟如今的司天監匹敵。

忠國公冷笑,道:「第一秋,你身為人臣,背叛先帝!先帝命你鑄煉長生丹,你卻陽奉陰違,以假丹蒙蔽先帝,中飽私囊!你可認罪?」

「原是此事。」第一秋的眼神之中,已經毫無波瀾。

自師問魚大敗之後,他誅殺復生者,扶持幼帝。天道秩序在修復人間,而他的雙瞳,卻只剩燃燒後的灰燼。即便是面對叛軍的厲聲喝問,他也毫無所動。

倒是一旁,孫閣老說了句:「忠國公,難道到了此時,你還不明白?先帝執意煉製長生丹,不過是壓榨民脂,令百姓苦難生怨罷了!」

「住嘴!」忠國公□□一指,怒道:「先帝縱有不是,也是君主!我等身為臣子,自當勸諫,哪有誅殺之理?更何況,一切起因都出自這逆臣之口。他本就欺君在先,誰知道他是否別有居心,污衊先帝?」

他盯著第一秋,厲聲喝問:「老夫已派人清查過,你所煉製的長生丹,價值不過千兩。而先帝年年撥下巨款,這些銀子都到了何處?!」

朝臣上無人言語,誰都知道,長生丹是一筆怎樣巨大的開銷。

對於司天監竟然造假一事,許多大臣皆震驚不已。

但……也有許多人眉頭緊皺,並不說話。

長生丹造價高昂,因為師問魚本就有心增加賦稅,魚肉百姓。

否則他所亟須的怨氣從何而來?

但司天監造假一事,也有那麼些人,是知情的。

孫閣老幾次張口欲言,又不知從何說起。戶部幾位大人都向他看,見他默認,自然也無人吭聲。

——畢竟是欺君罔上的罪名,誰擔得起?

而第一秋根本沒有向他們看,他緊盯著忠國公,道:「先帝已逝,忠國公若要追究本座,自向陛下呈稟便是。何必弄出這等陣仗?」

旁邊,戶部尚書周大人提醒了一聲:「正是。忠國公難道不知道此舉乃是謀逆嗎?」

「謀逆?」忠國公道,「老夫受先帝提攜之恩,便是拼著這條老命,也要為他討個公道!」

第一秋知道無法解釋,他問:「忠國公要與本座搏殺?」

而就在此時,忠國公舉起手上的盒子。第一秋自他入內之時,便有注意此盒。但不知其知乃是何物。

忠國公緩緩將盒蓋打開,所有人都驚住!

只見盒中,乃是金沙!

諸人中頗有見識廣博之人,很快就認出那是什麼!

「這……是土妖遺沙!忠國公,你……」孫閣老心中湧起不祥之感,他甚至不敢往下猜。

而第一秋只是盯著那盒中金沙,他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笑意,雙瞳卻更加幽深,甚至泛起一層古怪的暗黃。他說:「忠國公真是煞費苦心,連本座的夫人也請來了。」

忠國公乃是有備而來,自然無懼無畏。他手捧這小半盒沙,道:「另外一半,老夫已經命人送走!第一秋,現在老夫令你自廢修為,滾出朝堂,滾出司天監!你既然弒父滅君,便不配享有他帶給你的榮華富貴!還有你的身體,血脈之軀均受之父母,你這不忠不孝之徒,還有什麼面目存活於世?!」

他言辭激憤,可第一秋自始至終,只是盯著他手裡的木盒。裡面的金沙,確實少了一半。

「藏起來了嗎?」他語聲很輕很輕,卻蘊藏著山呼海嘯般的殺機,「藏起來了嗎?!」

後面一句,他聲調陡然提高,整個人驀然一撲。忠國公只覺眼前黑影如山,身後忠心的將士早有防備,猛然上前護住了他。

然而不過眨眼之間,一團血霧嘭地一聲爆開,濺了他一頭一臉!

只見一條青碧色的巨蛇張開血盆大口,瞬間將其咬碎,如吞一丸!

「不——第一秋!」孫閣老再不顧其他,他顫顫巍巍地上前,喊:「不可如此!」

可巨蛇又是一張嘴,那些凡人的刀槍在它這副身軀面前脆弱得可憐。它不管不顧,瞬間已有十餘將士上前抵抗,被它咬成血泥!

忠國公後退一步,他驀然發現自己失算了!

原以為,第一秋深愛其夫人,見到黃壤遺沙,定會投鼠忌器。可是他沒有。

而他帶來的兵士,本就是他的舊部,人人忠勇。

他怒道:「第一秋,你要殺要刮,都沖我來!」

話落,他手中銀槍直刺他七寸之處。可虺蛇身軀有蛇鱗相護,他用力過猛,槍尖折斷。而巨蛇並不停歇,它似乎故意不攻擊忠國公。

他開始隨意撲殺他帶進宮中的將士。

血在他眼前爆開,如同春天的花蕾。

而夢外的黃壤,甚至沒能與他同觀春花。她來時,上京歲末凜冬。她去時,上京大雪未融。

第一秋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耳邊有無數呼喊,他都聽不清。

殺光這些人!

一個聲音在腦海里瘋狂叫囂——殺光這些膽敢打擾她的人。

他在一眾披甲執銳的將士中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忠勇公忽然發現,自己奈何不了他。不僅如此,自己帶來的部將,亦將全部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喪命!

「住手……住手……」所有的謾罵都已再不能出口,他語氣越來越虛弱,整個人似乎被抽幹了力氣。

最後,他丟棄了銀槍,也放下了盒子,只能喃喃道:「停下……你瘋了嗎?」

幼帝早就嚇呆了,孫閣老踉蹌著上前,一把抱起忠勇公帶來的木盒。他蹣跚著來到第一秋面前,喝道:「第一秋!黃壤在看著你,她在看著你!」

那巨蛇之尾鱗片張開,片片如刀鋒。但在掃過他的時候,卻緩緩住了手。

她在看著。

於是所有的鮮紅都褪去了顏色。

這世上有些人,連瘋癲的資格都沒有。

巨蛇緩緩化為人形,他接過孫閣老手中的木盒。孫閣老忙厲聲道:「剩下的遺沙在哪兒?」

忠勇公早沒了先前的氣勢,他整個人都有些呆傻,好半天才怔怔地道:「埋……埋在圓融塔故址,祭奠先帝了。」

第一秋懷抱木盒,緩緩去了從前的圓融塔。

塔早已不在,此處太過不祥,已被宮人填平。宮人們大氣不敢出,忙找來花鋤,想要替他刨土。可第一秋蹲下來,他雙手泛起青碧色的蛇鱗,一雙利爪堅硬無比。

新土極易刨挖,他動作卻很慢。

似乎生怕土中之人受了驚嚇。

及至浮土盡去,裡面出現了一個錦布包裹。第一秋將它提出來,打開看了看。確實是黃壤的另外部分遺沙。他將其倒盡盒子里。

一眾朝臣遠遠而觀,沒人敢靠近。

有人小聲道:「他這……怕是入魔之兆啊。」

孫閣老怒瞪來人一眼,道:「來人,忠勇公擅自包圍皇宮,驚擾陛下,還不拿下?!」

忠勇公的部將還要抵抗,但經方才第一秋一陣狂殺,眾人早已失了膽氣。

如今縱然兵器在手,也是瑟縮如驚弓之鳥。

忠勇公看著滿地血漿,第一次知道,何為不可戰勝。

他垂下頭,許久說:「此事,皆由老夫一人而起。饒了他們。」

孫閣老長嘆一聲,許久道:「老哥,能否借一步說話?」

忠勇公看向他,滿目不解。

孫閣老帶著他,來到殿外一角。雪白的護欄前,可俯瞰半個上京城。

「你想說什麼?」忠勇公看著宮人收殮將士遺骨,但其實,已經沒什麼好收殮了。一團血漿,用水一衝,但什麼也不剩下。

第一秋的瘋狂擊潰了他的勇氣,他心灰意冷,再無鬥志。

孫閣老緩緩道:「你不是想知道,煉製長生丹的銀子,去了何處嗎?」

忠勇公一驚,怒道:「是你……」

孫閣老徐徐說:「那批銀子,根本就沒有到過司天監。戶部點數出庫的,不過是幾十箱石頭罷了。」

忠勇公心中生寒:「是你一直欺瞞陛下,你這……」

孫閣老望著上京城,如今正是清晨,城闕炊煙裊裊。他說:「當初,是他出了這主意。孫某一世為官,豈不知此舉乃是欺君?可當時,陛下煉製長生丹的旨意下來,他就在此處,對孫某說……」

遠處,第一秋已經抱著黃壤的遺沙離開了。

孫閣老注視他的背影,繼續道:「他說,你看這城闕,晨時炊煙四起,暮時萬家燈火,多好啊。」

忠勇公頓住,孫閣老看向他,半晌始笑道:「你看,這人和人,所求本就是不同的。你實在不該觸碰他的傷口。今日,我將話已說開,其中意思,想必忠勇公已經明白。」

忠勇公沒有再說話,不多時,自有甲士前來,為他戴上鐐銬。

當晚,忠勇公於獄中上吊自盡。

幼帝寬仁,決定不再追究其他兵士。只令一眾部將御甲回鄉,終生不得踏入上京。

同日,司天監在上京建神女祠。

祠中供奉的正是黃壤。

祠堂不大,白牆黑瓦,乾淨整潔。

可第一天,便被踏破了門檻。就連一向與朝廷不和的仙門,也紛紛來人上香緬懷。

祠中黃壤,身穿淺金色衣裙,容光溫醇、風姿絕世。她手提一籃梁米穗,意喻豐收。

因她出生息家,眾人又稱其為——神女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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