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金真是想不明白,黃壤留在如意劍宗的時日屈指可數。她到底是怎麼發現自己的私房錢的!
可現在,他反正是完犢子了。
屈曼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到底自己侄女面前,她不好訓夫,只是指了指何惜金。
何掌門氣得連聲道:「逆、逆、逆女!」
話雖這麼說,他卻是取來圍裙,下廚做飯去了。
屈曼英拉過黃壤,道:「姨母先派人去接均兒,我們一家吃個飯,然後再想想給你個什麼身份。」
黃壤方才就聽她提到過黃均,只是沒來得及問。此時她方道:「姐姐,沒有來找姨母?」
第三夢中,黃均與屈曼英明明師徒一場。她若求助,屈曼英無論如何也會相幫。
屈曼英嘆氣,道:「我倒是問過她。只是夢外到底不比夢中。她膝下有三個孩子,而且夫家也待她不錯。所以……」
黃壤明白了,說:「所以,她還是寧願留在夫家,相夫教子。」
屈曼英道:「這是她的決定。」
黃壤點頭,道:「那姨母便不必通知她了,改日我自去尋她。」
「也好。」屈曼英看了一眼第一秋,遲疑許久,終是說:「這些年……我們之間鮮少走動。我也知道阿壤之事不應責怪監正。但這麼多年,始終如鯁在喉。我總覺得這孩子吃了這麼多苦,若是我們悉心照顧,無論如何,她至少還在……」
她語聲漸漸哽咽,黃壤展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屈曼英平復情緒,許久才說:「你姨父他們,也是解不開這結。你不要怪他們。」
第一秋語聲如常,道:「我明白。」
黃壤放開屈曼英,又道:「那還得幫我想個名字,從現在開始,我就不做黃壤了!可是我這臉,認識的人都會認識呀……」
她開始苦惱,連屈曼英都覺難辦。
因為黃壤的身份需要保密,何惜金和屈曼英便索性連自己兒子都沒叫來。
四人同桌,吃這頓飯。
再度提及黃壤化名一事,何惜金道:「你、你以、以丫、丫環之名,貼、貼貼身服、服侍便是。」
「丫環?!」黃壤瞪大眼睛。第一秋也是動作微頓。
屈曼英卻道:「也好。這些年敬奉你的百姓,其實……對監正很是不喜。你們若以夫婦之名現身,他恐怕更是會遭人唾棄。」
第一秋道:「不必介意。」
他是不介意,黃壤卻不得不為他考慮。她思索一陣,道:「也好。那我便充作他的侍女。」說完,她又喃喃地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還得當自己的替身……」
自己的信徒不喜歡自己夫君,這可真是人間慘事。
最終,黃壤為自己取名阿染,成為了第一秋的貼身侍女。
下午,等到吃過飯,黃壤就和第一秋一起,返回司天監。
屈曼英和何惜金一直將她二人送出宗門。監正大人從懷裡掏出一架紙馬車,馬車落地,立刻成真。
何惜金夫婦送他二人,臨到最後,黃壤還被何惜金揪了一記耳朵。何掌門可算是為自己的私房錢報了仇。
外面陽光正好,海棠盛開,落英飄飄。
黃壤向第一秋一伸手,做了個「請」字的手勢:「公子,請上馬車吧!」
第一秋皺眉,道:「吾之名聲,微不足道。你不必如此。」
「怎麼微不足道了?」黃壤道,「我如今的神女祠可都是你建的。萬一你聲名狼藉,以後不再掌權了。那誰替我維護?」
監正一聽,頓覺有理。他當先上了馬車,黃壤這才跟上。
然後她似乎想到什麼嚴峻的問題,道:「說起來,我如今以百姓香火信仰為生。如果他們哪天不再信奉我了,怎麼辦?」
監正大人在車中的錦墊上坐下,道:「不會。」
黃壤問:「萬一呢?」
監正大人為她擺好果品糕點,正色道:「司天監會發雞蛋。」
「妙啊!」黃壤撫掌叫絕。自己夫君把百姓心理簡直摸了個爛熟。看在這些雞蛋的面子上,她恐怕能活個地久天長。
她徹底不擔心了,索性靠過來,依偎著第一秋。
第一秋沒有拒絕。黃壤發現,只要不進一步刺激他,他對這種溫和的親密並不抗拒。
而第一秋輕撫著她的長髮,也是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黃壤說得不錯。
他不能妖化,他將永遠需要司天監的權柄,去維護神女祠的香火。
黃壤抬手,摸到他額下鬍鬚,她心血來潮,說:「我幫你把鬍子剃了,好不好?」
第一秋嗯了一聲,將自己的儲物法寶交給她,道:「裡面有修面刀。」
黃壤於是一通翻找,第一秋仰頭靠在車壁上,雙目微闔。
他不擔心黃壤會從儲物法寶里找到什麼,他對她沒有秘密。
——本應是沒有的。
黃壤找出修面刀,還找到修面油。
馬車狹小,第一秋躺下來,頭便枕到了她腿上。黃壤興緻勃勃,先用剪刀把第一秋的鬍鬚剪成胡碴,然後塗上修面油,用小刀輕輕為他刮臉。
她手中利刃鋒利,刀鋒不時掠過他下顎。馬車行走,偶爾也會輕輕顛簸。
可監正大人閉著眼睛——他睡著了。
上京,司天監。
馬車在門口停下。
監正大人睜開眼睛,他正要掀簾,黃壤小聲說:「我現在是你的侍女,這些事,當然只有我來做。」
「你?」監正皺眉。
黃壤說:「對。而且你要對我越冷淡越惡劣越好。只有這樣,百姓才會覺得你痴情!」
監正大人於是道:「那你還不下車?」!這就裝上了。黃壤只得當先下車。
司天監門口,兩個守衛已經向這裡看來。但見馬車上插著司天監的令旗,並不敢上前驅趕。
黃壤果然是個稱職的侍女,她搬來矮凳放好,這才撩起車簾。
監正大人踩著矮凳下車,不管此前在黃壤面前有多落魄潦倒,反正此刻的他,便一身冷凜威嚴了。
他目光銳利如鷹,身姿筆直,威怒不揚,卻令人不敢直視。有些人的尊貴,似乎與生俱來一般。
黃壤看了一眼方才剪下的鬍鬚,心中驚嘆!
因為監正久久不歸,門口守衛已經連他都不認得了。
但他身上的官袍,眾人總是識得的。
「監……監正……」守衛結巴著不敢相信。
畢竟現在,仙門之巔所站立的一共就兩個人。
一個是玉壺仙宗謝紅塵,他少時便有第一劍仙的美譽。如今閉關修鍊,甚少理事。玉壺仙宗的事,已經由其首徒聶青藍打理。眾人都猜測,要不了多久,他便會徹底退位,成為玉壺仙宗老祖。
再一個,便是司天監第一秋。他師從秋彥明,少時鑄器之精,天下聞名。後來連逢奇遇,不僅功力大進,更是得了異獸之體。
因著他與謝紅塵都跟黃壤有著奇異的關聯,眾人對此一直頗多揣測,不知他與謝紅塵一戰,誰勝誰負。
當然,雖然修為勝負不可知,但有一點眾人都是公認的。
監正肯定有「異於常人之能」,當年怪夢之中,便有十幾名京中名妓稱他「腰纏異寶」。單從這一點來說,他定能勝出謝宗主許多。這個無人質疑。
可第一秋也匿跡多年了。
這兩個神祖牌位,幾乎已經只剩傳說。
守衛哪能不驚?
監正大人並不理會這二人,徑直往裡走去。守衛卻不敢怠慢,一路疾跑入內。
不一會兒,監副李祿、鮑武,以及四位少監紛紛趕來。
「監正!」諸人齊齊叩拜,心中激動難言。
李祿偷偷看過去,只見第一秋紫袍玉帶,衣飾整潔,面容雖然冷峻,但與從前差別不大。他輕吁一口氣,這才看見第一秋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人!
李監副嚇了一跳,他注視半晌,問:「監正,這位姑娘是……」
他當然認識黃壤,但是黃壤畢竟是死了。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法身化沙,煙消雲散。李監副顯然不想再揭自家監正的傷疤。
民間皆傳第一秋絕情,可唯有他們這些近身下屬方才知道,這個人心中有著怎樣的傷情。
第一秋要表現出對一個人的輕蔑,那可真是太到位了。他輕飄飄地道:「侍女。」
「侍、侍女?」眾人的目光盡落在黃壤身上,人人猶疑。
這樣一張臉,這樣的身段,不是黃壤還能是誰?
黃壤也是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高手,她忙向眾人深深一拜,道:「阿染拜見諸位大人。」
她言語拘謹,真是掩飾不住的慌張。
眾人聽她連聲音都無比熟悉,難免滿心懷疑,卻又不敢確定。
「阿壤?」李祿道。
黃壤正要解釋,第一秋已經道:「身為侍女,連端茶倒水也不會么?若是如此蠢笨,索性自去,免受羞辱。」!!你入戲倒是很快啊!
黃壤忙嬌怯怯地道:「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去!」
她忙問了茶房,腳步匆匆地去了。
眾人一看第一秋的態度,登時都信了幾分。
——若這姑娘真是阿壤,自家監正怎麼可能如此冷言冷語?
於是,等到黃壤端著茶水返回的時候,眾人眼中便都現出幾分憐色。
黃壤誠惶誠恐地將茶水送進去,第一秋面目冰冷,道:「門外候著。」
「是。」黃壤向他拜了一拜,忙不迭去到門外。
李祿等人一邊向他彙報這些年司天監的情況,一邊不時瞟向門外。
這姑娘,就連衣著、髮飾也跟阿壤一模一樣。
簡直就是替身嘛!
黃壤守在門口,不敢走開。
不一會兒,朱湘、談奇等人先出來。看見她,朱湘哪還能忍住心中好奇?
她扯過黃壤,小聲道:「你也叫阿壤?」
黃壤故作不識,道:「正是。」
朱湘雙眼放光,問:「土壤的壤?」
八卦死你吧!黃壤低眉順眼,小聲道:「一塵不染的染。是大人為小女子取的。」
這也太可憐了吧!朱湘一臉同情,問:「那你這身衣裙……」
黃壤說:「公子說……奴家穿這一身好看。」
朱湘簡直想替她哭一場:「那你自己……喜歡么?」
黃壤搖搖頭,又點點頭,半晌方才強忍委屈,道:「大人喜歡的,奴家便喜歡。」
「人間慘劇啊!」朱少監憤憤不平。
黃壤作戲上癮,她立刻開始添油加醋,一臉逆來順受地道:「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雖然平時脾氣壞了些,但只要能跟在他身邊,作牛作馬,我都心甘情願……」
她溫柔乖順地演了一出苦情戲,聽得朱少監大呼作孽。
而此時,房裡的李祿和鮑武已經出來。
二人看向黃壤,皆是說不出的古怪。
房裡,監正大人道:「茶涼了。」
黃壤答應一聲,慌忙進去。
這是去換熱茶了?
李監副搖頭嘆氣,不料,一旁的鮑武卻突然道:「有點念想也好。」
這話不奇怪,但出自他口,就太詭異了。
眾人都向他看,他卻只是拍了拍腰間金刀:「來幾個小子,隨鮑爺巡查去!」
一直等到他帶人離開,李祿才喃喃道:「時間太快了。」
——時間真是太快了,連鮑武說話,都開始有點深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