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壤進到書房,隨手關上門。
然後,她眼裡楚楚可憐的淚光就消失了。她走到旁邊的角落,道:「以前我還不能動的時候,你最喜歡把我放在這裡了。」
第一秋微怔,轉頭看過去。黃壤就站在那個角落裡,道:「我經常在這裡盯著你看,然後聽碳火燃燒、風雪呼嘯。你批著公文,時而翻動紙頁,筆鋒沙沙作響……」
她提到曾經,第一秋輕輕地向她張開雙臂。
黃壤緩步迎向他,輕盈如一片陽光。
美人入懷,溫軟生香。第一秋極力保持正襟危坐,他輕輕撫摸黃壤的長髮,感受指腹的柔滑。「那時候,你在想什麼?」他輕聲問。
黃壤將臉貼在他頸窩,聲音悶悶地道:「因為動不了,就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你這書房陳設這般樸素,是不是為了假作一副清廉之狀?我想你書房牆角那盆花,為什麼長那麼大?我想……」
她抬起頭,唇瓣擦過他的耳垂,輕聲說:「我想你握筆的手指真長……側臉的輪廓也好好看……」
第一秋整個人都僵住,他低下頭,看見自己撫摸她長發的手。那手上蛇鱗漸起,寸寸青碧,堅硬光滑,哪還有半點人形?
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錦衣之下的身體。
阿壤……我怎敢用這樣的身體接近你?
他緩緩推開黃壤,語聲沉靜:「你若累了,先進畫里歇息。」
黃壤只得鬆開他,氣氛這麼好都無動於衷……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不太行了?
黃壤表示了體諒,她唇瓣輕輕貼了貼監正大人的臉,問:「你……是上次被謝靈璧的靈魔鬼書所傷,身體受損嚴重嗎?」
「什麼?」監正大人莫名其妙。
黃壤輕輕捧起他的下巴,體貼安慰道:「沒關係,不要緊的。」
什麼不要緊……監正大人挑眉。
此時,外面有人道:「監正,陛下聽說您雲遊歸來,十分欣喜,特來相請。」
第一秋也來不及多問,只得道:「我先進宮一趟。」
說罷,他站起身來,正要出門,見黃壤欲言又止,只得問:「怎麼了?」
黃壤猶豫半晌,突然問:「你如今……這體質和修為,會不會惹宮中忌憚?」她越想越糟糕,登時十分擔憂,「他們不會鴆殺你吧?」
第一秋怔住,好半天才失笑,道:「隨我一併入宮吧。」
黃壤欣然應允,她患得患失,即便是留在司天監,也定是胡思亂想,神魂不安。不如跟去。
第一秋帶著她出了司天監,她也沒有忘記自己小侍女的身份,一路跟隨在第一秋身後。此時已是傍晚,日頭偏西,晚霞欲燃。
黃壤跟在他身後,看他霞光披身,溫暖燦爛,便覺歡喜。
朱湘等人見她乖乖跟在自家監正身後,歡欣鼓舞之狀,無不感嘆。
替身什麼的,真是太命苦了啊。
想當初,黃壤去哪兒不是監正推著,錦衣華服,生怕沾了一點灰,幾曾走過一步路?
皇宮裡,第一秋剛一進去,便有內侍迎上來。
「監正。」內侍人人恭敬,道,「陛下已經相候多時,監正這邊請。」
第一秋點點頭,隨著宮人穿過宮道。黃壤看著似曾相識的道路,不由心生感慨。這皇宮,她夢裡夢外,來來往往,真是經過多回了。
及至進到殿中,黃壤一眼就看見了新帝。
師貞朗迎上來,竟也不擺帝王的架子,道:「皇叔這些年究竟是去了何處?真是讓朕好找。」
他言辭懇切,第一秋與他相攜入內,道:「四處雲遊罷了。朝中一切安好,足見陛下聖明。」
二人互相吹捧著落座,師貞朗當然也看見了黃壤。
當年黃壤死時,他年歲尚輕,並未見過。但神女祠的息壤娘娘像他可看過多回。
「這位是……」師貞朗問。
第一秋道:「侍女。」
黃壤忙向他施了一禮:「阿染見過陛下。」
「阿染……」師貞朗微怔,道:「阿染姑娘眉目簡直像極了……」
身後內侍提醒道:「陛下,一瓣心這樣的名茶,還是得趁熱喝。」
師貞朗這才反應過來——啊,皇叔戀慕息壤娘娘的事,民間早有傳說。如今這女子儀態、眉目都酷似神女,其意味還用多說?
替身啊……
還是皇叔會玩。
師貞朗明白了其中關竅,難免對黃壤也多了幾分同情。
他說:「知道皇叔不飲酒,朕特備了香茗,皇叔且飲一杯罷。」
第一秋同他品茗,黃壤就站在他身邊,嗅著那茶香。她的心思卻根本不在茶上。如今第一秋修為戰力都遠勝師貞朗,這茶里不會有毒吧?
她素來喜歡把人往壞處想,眼裡頓時全是憂色。
師貞朗發現了——唉,替身的日子,想必十分凄苦。他對黃壤更加同情,道:「阿染姑娘照顧皇叔,也是辛苦。若有所需,儘管向宮裡支取。」
黃壤向他淺施一禮,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然而心中卻並不肯放鬆警惕,眼看第一秋真的打算飲下此茶,她說:「監正不是說……最近不飲茶了嗎?原是嫌棄阿染烹茶的手藝。」
——唉,替身真是命苦啊。烹茶也會被嫌棄。
師貞朗道:「原來阿染姑娘也擅烹茶,那宮中這一瓣心,回頭便全數交給阿染姑娘帶上。」他不知黃壤心中所想,語態溫和。身邊的內侍也趕忙應聲。
黃壤心中焦急,儘管第一秋體質特殊,但仙門秘毒何其多?
若真有人想了什麼歹毒的法子暗害他,也是防不勝防。
第一秋將杯盞擱下,師貞朗道:「皇叔離開這些年,民間有不少傳言,百姓總擔心靈魔鬼書再度禍亂天下。如今您回來,朕意,便設一場醮祭,以安民心。皇叔以為如何?」
第一秋道:「也好。近幾年風調雨順,陛下便在神女祠祈福,以祝來年五穀豐收。」
果然,還是心心念念不忘舊愛。
師貞朗掃了一眼黃壤,不由更加憐憫。他道:「甚好。」
接下來,便是醮祭大典的事。
朝廷醮祭,禮儀複雜繁瑣,第一秋不想黃壤枯等,便轉頭道:「殿外等候。」
黃壤見師貞朗並無加害之意,也略略放心。她輕施一禮,恭敬地退到殿外。
一直等她離開,師貞朗方嘆道:「阿染姑娘真是秀美。」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第一秋的反應。第一秋翻看黃曆上的吉日,臉上無悲無喜。
嘖,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啊。師貞朗暗自感慨。
而黃壤退到殿外,便見殿中間候著一個人。
此人頭戴纓盔、身披戰甲,正等候見駕。他正是正盯著殿中,等待師貞朗傳召。而今突見殿里出來一個人,不由凝神注視。
而正在此時,黃壤驀然回頭。只見脈脈斜暉之中,美人妍麗若虹。
那眸中水光,瞬間擊穿了他的鎧甲,重重撞在他胸口。
而黃壤回眸一眼,也覺得這小將一身正氣、儀態出塵,清俊若玉樹臨風。居然有點像少時的謝紅塵。
黃壤燦然一笑,隨即離開。
而此時,殿中。
師貞朗道:「皇叔離朝這幾年,朝中也是才俊倍出。前些天就有一員猛將,年方十九便擊退蠻邦,平定了北疆。」
「哦?」第一秋道:「有機會倒應該見見。」
師貞朗笑道:「這有何難?此人如今就在殿外。」他揚聲道:「宣安將軍入內!」
外面內侍立刻宣召,安將軍走了幾步,卻仍不由回頭。然後,安將軍差點平地摔了個跟頭!
宮人忍著笑,過來攙扶。安將軍忙甩開他——堂堂武將,竟讓宮人攙扶,成何體統?
行走間,他小聲問:「那一位……是宮中哪位娘娘嗎?」
宮人也知少年慕艾,不以為意,隨口道:「娘娘不入正殿,此乃監正大人的侍女。」
「侍……侍女?」安將軍昏頭脹腦,任由宮人將他領進去。可他好像是人進來了,魂兒沒進來。
他獃獃地站在殿中,監正大人不由皺眉——此人看上去英俊,但怎麼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師貞朗輕咳一聲,旁邊內侍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呃……啊。」安將軍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拜道:「陛下。」他掃了一眼第一秋,又拜道:「監正大人。」
師貞朗這才道:「監正看此人根骨如何?」
第一秋掃了一眼,道:「是個良才。」
師貞朗點點頭,道:「安將軍蕩寇有功,如今回朝,想求什麼封賞啊?」他含笑看向第一秋,甚至提醒了一句:「恰好監正也在,哪怕朕做不到,監正也自會相助。」
他這話說得和顏悅色,殿中君臣和睦,也算其樂融融。
安將軍看了第一秋一眼,眼含希冀,問:「監……監正大人當真可以幫助末將?」
這小子,是想拜入司天監吧?
師貞朗跟第一秋都作此想。
畢竟拜入仙門,是多少世俗之人的夢想?
但此人根骨確實上乘,第一秋也道:「陛下都發話了,本座難道還有意見不成?」
說吧,小子。
果然,安將軍大喜過望,他向第一秋深深一拜,以額觸地,道:「末將懇請監正,將方才出去的侍女賜予在下為妻!」
……
殿中君主悚然變色!
監正大人也跟著變色了,只是這色有點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