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華帶著一身血污的衣服回家,著實把郭巨力嚇了一跳。
「小姐,當官真是又辛苦,又危險,不然,咱們還是收拾包袱找個鄉下地方種田吧。」郭巨力心有餘悸地抓著血衣,愁得眉頭緊皺,「我還是有力氣幹活養小姐的。」
慕灼華笑著拿出一千兩銀票:「富貴險中求啊,小姐養你,巨力,把錢收好!」
郭巨力瞪大了眼睛,狂喜地接過了錢:「這這這……一千兩!小姐真厲害!」
慕灼華笑著躺在庭中搖椅上,眯起眼感受晚風的溫柔。
「小姐……」郭巨力抓著銀票的手忽地抖了一下,虛著眼看慕灼華,「你這是貪污受賄了嗎……」
慕灼華被噎了一下,瞪了她一眼:「我這芝麻小官,誰能拿這麼大票子賄賂我?自然是因為我立了功,救了人,殿下賞賜的。」
郭巨力一聽,這才放下心來,拍著心口道:「那我便放心了。小姐,看來當官也不比當大夫來錢快啊。」
慕灼華擺擺手道:「你懂什麼,我若不是站到了這個位置,又哪裡能接觸到這些貴人,何況論醫術論經驗,我比不上太醫院的大夫,賺到幾次診金都是僥倖遇上。但是給貴人治病不是件容易事,一個不慎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有外祖的前車之鑒,我從未想過以此營生。」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將銀票小心翼翼地藏好。
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趕緊出去應門,過了片刻跑回來,手上還拿著一張燙金的帖子。
郭巨力道:「小姐,那人留下一張帖子給您,說是公主府下的帖子。」
慕灼華趕緊起身,接過了帖子打開看。
「柔嘉公主邀我明日下午去她府上品茶賞花。」
慕灼華有些受寵若驚,郭巨力更是不敢置信。
「小姐,連公主都邀請你了啊!」郭巨力緊張地踱著步,「那咱們上門,要不要帶點什麼?」
「自然是不能空手去了。」慕灼華想了想,道,「你趁著外麵店還沒關,我寫個單子給你,去採買齊了,明日我親自做些點心。」
郭巨力道:「這樣好,顯得小姐有心。」
第二天一早,慕灼華忙了許久才做好精緻的四錦盤,花了不少心思,用花卉麵粉蜂蜜做出樣式精緻的茶點,可謂色香味俱全了。
「小姐,你要穿什麼衣服去?」郭巨力問道。
慕灼華如今也算有些家底了,為了日常應酬,添置了不少衣服,不過大多是中性的文士服,因為平日里與理蕃寺或者翰林院的同僚應酬文會,在場的基本都是男子,只她一個姑娘,穿得太嬌嫩了便顯得突兀,她也就把自己打扮得中性俊秀,其他人也不會拿異樣眼光看她。
不過去公主府,又是另一回事了。
「找件素色的裙子,給我梳個簡單的髮髻便好。」慕灼華尋思道,「公主說是只約了我一人賞花,便當是閨中密友的交往,我若穿了文士服,便顯得有些怪異了。公主為薛將軍守節,平日穿得十分樸素,我也不宜張揚。」
郭巨力一邊聽著,一邊在衣櫥里翻找,終於找到了一件符合要求的。
「小姐,這身夏裝是剛做的,你還沒穿過,看看合適嗎?」
慕灼華看了一眼,是件煙粉色的襦裙,裙擺綉著幾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顏色雅緻而不張揚,正適合這夏日穿著。
「就這件吧。」
慕灼華換上襦裙,便坐在鏡前讓郭巨力為她梳妝。郭巨力輕輕梳著慕灼華的長髮,笑道:「好久沒看小姐穿姑娘家的衣服了,小姐這樣穿才好看呢。」
慕灼華拿著眉筆對鏡描眉,仔細端詳著鏡中自己的容顏,輕輕嘆道:「我也快忘了自己是個姑娘了。」
除了在劉衍面前,如今她每次看到劉衍,幾乎都會下意識地去勾搭他,差點忘了自己的初衷,杏花樹下的東西還在等著她呢……
可惜劉衍那個院子看得太嚴了,她時刻留意著,那裡總有人暗中把守。
郭巨力為慕灼華梳好了髮髻,挑了一根白玉簪斜斜插入雲鬢。
「小姐,你的飾品太少了。」郭巨力挑挑揀揀也找不出可以搭配的首飾。
「平日里也用不上,好一點的首飾那麼貴。」
她也不是閨中女子,用不上金銀頭面,而一件成色好些的玉石耳墜便要幾百兩。
「可是去公主府上,太寒酸了也不好。」
聽郭巨力這麼說,慕灼華忽然想起一樣東西,她轉身跑到床頭,一陣摸索,找到了一塊玉佩。
郭巨力湊上來一看,頓時眼睛發亮:「這玉佩水色真好,翠色明艷,一看就價值不菲,小姐你什麼時候買的?」
「一位大人送的。」慕灼華摩挲著溫潤的玉佩,對郭巨力道,「打個絡子穿上,搭這件裙子正好。」
郭巨力手巧,不一會兒便打好了絡子,幫慕灼華戴在胸口。玉佩溫潤如水,翠意盈盈,更加襯得慕灼華肌膚白嫩細膩。
慕灼華隨手拿起一把團扇,原地轉了圈,煙粉色的下擺划過一道漂亮的弧線,纖細的腰肢如柳條一般柔軟裊娜,團扇遮面,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勾魂杏眼,對著郭巨力俏皮地眨了眨。
郭巨力眼睛發亮地望著慕灼華,連連點頭:「小姐真好看,可惜世人沒有福氣看到小姐的真面容。」
慕灼華揚起下巴,得意洋洋道:「本小姐有的是才華,要美貌作甚。」
郭巨力雇了輛馬車,把慕灼華送到了公主府。
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是十年前昭明帝讓人修建的,佔地廣闊,極盡風雅,處處昭示了皇帝對公主的寵愛,然而柔嘉公主並不常住在這裡,她三歲喪母之後,便跟著皇姑祖,也就是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公主裴悅雲遊天下。皇子們的倚仗是生母,柔嘉公主的生母身份卑微,卻意外得到了鎮國公主的寵愛,尊貴更在幾位皇子之上了。
慕灼華在宮女的引領下穿過百花爭艷的花園,腦海中回憶著關於柔嘉公主的點點滴滴,提醒自己一會兒不要說錯話。帶路的宮女見慕灼華神情有一絲緊張,便微笑道:「慕大人無須緊張,公主最是溫柔,又是那麼欣賞喜歡您,您不必擔心說錯話惹惱公主。」
慕灼華沖宮女笑道:「這位是蔓兒姐姐吧。」
蔓兒奇道:「大人還記得奴婢?」
慕灼華笑道:「那日姐姐送了我一盆花泥,我還供著呢。」
蔓兒掩口笑道:「莫怪公主喜歡你,那花是大人贏來的,花盆貴重,是公主賞的,奴婢算得了什麼,還叫大人掛記。」
慕灼華殷勤道:「蔓兒姐姐卻是出了力氣的,我自然是記得了。」
蔓兒微笑道:「大人這樣嘴甜,奴婢便也說句實話,您穿著這樣,與當日判若兩人,真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那日的慕灼華看起來是個俊秀可愛的小書生,今日一見,卻是個清秀靈動的淑女,五官雖不十分艷麗,卻讓人糯糯軟軟的,讓人看著就心生喜歡。
兩人說話間便到了湖心亭,柔嘉公主正在餵魚,聽到了腳步聲才回頭看來,見到了慕灼華與之前不同的裝扮,也是眼前一亮,笑著說道:「頭一回見慕大人著女裝,竟是這樣的秀麗佳人。」
慕灼華行了禮,笑道:「公主儀態萬方,誰不相形見絀,只不過公主帖子上說是私人小聚,下官怕穿了男裝引起他人誤會,就穿女裝前來赴宴了。」
「所幸太后未曾見你女裝的模樣,否則你便惹上麻煩了。」柔嘉公主說笑著坐下,又朝慕灼華招了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道:「你也坐吧,我們私下裡聚會,不必拘束。你知道的,我長年在民間行走,並不怎麼守宮中那些虛禮,在我面前,你便忘了那些尊卑之稱吧。」
柔嘉公主說話語調輕柔,讓人如沐春風,慕灼華也不自覺放鬆了下來,將精緻的食盒交給了蔓兒,說道:「今日上門,也不知道送些什麼,想著公主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便也沒準備什麼貴重之物,只是自己下廚做了幾樣點心,希望公主不要嫌棄。」
柔嘉公主微笑點頭,給了蔓兒一個眼色,蔓兒便打開了食盒,把精緻的四小碟擺放上桌。
慕灼華介紹道:「這四錦盤是下官閑來無事鼓搗出來的,碾碎了花瓣,用花汁著色,看著嬌艷又不失花朵的芬芳,裡面的餡有豆沙、蓮蓉、漿果、酒心四種味道,酸甜解膩,既可以佐酒,也可以佐茶。」
柔嘉公主驚喜地看著精緻的小點,對慕灼華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手藝,你既然帶來了這麼好的點心,我也不能藏著好酒好茶了。」說著對蔓兒道,「把陛下賞我的兩壺珍藏拿來。」
蔓兒笑著屈了屈膝,轉身去拿。
另有兩名婢女端著茶水上來,讓兩人凈手漱口。慕灼華洗手時,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了柔嘉公主手臂上有一個小小的牙印。
柔嘉公主留意到慕灼華眼中的詫異,輕笑道:「你是不是看到這個,覺得奇怪?」
慕灼華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冒犯了。」
「沒事。」柔嘉公主撩起袖子,大方地露出了皓白的手臂,「這個牙印是我三歲的時候,被一個小孩咬傷的。」
慕灼華看著深深的牙印,皺眉道:「看著傷口,當時一定咬得極深,公主身份尊貴,什麼人敢這樣咬你?」
柔嘉公主笑了一下,道:「灼華,我這樣叫你,可還合適?」
慕灼華受寵若驚,道:「公主這是抬舉下官了。」
「灼華,我當你是朋友,便和你實話實說。我幼時,可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父皇得我時尚未登基,我的生母只是王府的侍女,便談不上尊貴了。這牙印留的時間太早了,我也忘了是何時何人留下的,想必是那時我頑皮,與外面的小孩一塊玩,才叫人欺負了。」
「公主受了傷,沒找到肇事之人嗎?」慕灼華奇道。
柔嘉公主搖頭道:「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又去哪裡找呢?」
慕灼華提議道:「可以請附近的孩子們吃糕餅,看看誰的齒痕與公主手臂上的相似,一個個嚴刑逼問。」
柔嘉公主輕笑道:「這主意我卻沒想到……我許久沒見過你這樣有趣的人了,你可知道那日簪花詩會,我為什麼維護你?」
慕灼華道:「還請公主為我解惑。」
「一則是憐惜你,二則是欣賞你。」柔嘉公主緩緩說道,「我聽說過你的身世,你是江南慕家的庶女,生母不顯赫,又年幼喪母,我看著你,便彷彿看到了自己。」
柔嘉公主同樣是出身在最顯赫的家族,卻有著最尷尬的處境。
「公主深得陛下寵愛,何出此言。」慕灼華+安慰道。
柔嘉公主笑了笑,卻似乎並不認同慕灼華這話。「你生在那樣的家庭,卻能有今日的榮光,屬實不易。」
慕灼華真心實意說道:「怎比得上公主為國為民。不瞞您說,早在淮州,下官便見過公主。」
柔嘉公主好奇道:「哦?是什麼時候?」
慕灼華笑道:「五年前,江南大旱,各家糧商坐地起價,公主您一家家去勸說糧商以平價售賣存糧,也曾到過我們慕家。」
柔嘉公主想起此事,點點頭道:「你們慕家存糧最多,這事我記得。」
慕灼華道:「家父被公主的一番話打動,便開倉放糧,淮州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恩德。」
柔嘉公主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跑跑腿,動動嘴,真正做善事的,還是那些糧商,這事我不敢居功,若說實話,有些人恨我仗勢欺人還來不及。」
「然而若不是公主『仗勢欺人』,那一年便要餓死很多人了。」慕灼華仰慕地看著柔嘉公主,「更何況公主興建濟善堂,收留了那麼多孤寡老幼,也是一件極大的功德。」
「我年幼起便跟著皇姑祖在江南生活,見多了民間疾苦,再回到宮中,看到了貴人們的奢靡浪費,心中便覺得難受。我身為公主,享受著民脂民膏供養,若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自己便覺得難受。做這些事,我求的不是功德,只是求自己心安而已。」柔嘉公主淡淡說道,「世人贊我也好,毀我也罷,我倒是不在乎了。」
說話間,蔓兒已經取了兩壺酒來,為兩人斟上酒。
柔嘉公主岔開了話題說道:「你嘗嘗這西域的美酒,我今日本想著請你品茶,不過看你這小點,似乎與這酒更為般配。今日炎熱,這酒是從冰窖里取出來的,甚是解暑。」
慕灼華笑著舉起酒杯:「那就多謝公主賞賜了。」
夏日的風掠過湖面,拂在面上便多了一絲涼意。喝過幾杯佳釀,柔嘉公主才道:「今日我找你來,所為何事,想必你心裡是知道的。」
慕灼華苦笑了一下:「多半是因為兩位殿下受傷之事。」
柔嘉公主嘆息了一聲,頗為無奈道:「太后最看重幾位皇子,如今皇子議親在即,她心裡早有了人選,聽說大皇子與三皇子為一個姑娘起了爭執,擔心是因情所致,這才遷怒於你。」
慕灼華只有嘆道:「下官冤枉,公主明鑒。」
「我留意你許久,自然知道你人品端方,不是煙行媚視之人,只是太后不知,也不在乎冤枉了人,她老人家怕出什麼意外,如此便只能委屈你了。」柔嘉公主歉然望著慕灼華,「恐怕你這講學之位,是難保住了。」
這對慕灼華來說倒不是什麼壞消息,她淡淡笑道:「太后既然有顧慮,下官聽從安排便是。」
柔嘉公主見她這般懂事,心裡也更加憐惜,親自給慕灼華斟了杯酒,溫聲道:「咱們女子處世艱難,便是男人犯了錯,也只能讓女人來承擔罪過。我雖然心疼你,卻沒有辦法為你辯解,只能看你受這委屈了。」
慕灼華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酒杯,感激地望著柔嘉公主:「能得公主這幾句話,下官便不覺得委屈了。」
陳國百姓將柔嘉公主捧得如神女一般,慕灼華也在心裡偷偷敬仰著柔嘉公主,今日喝了酒說了許多體己話,才知道公主也有凡夫俗子的喜怒與憂愁,兩人一見如故,說到許多話題都有一樣的見解,更是彼此引為知音。
柔嘉公主嘆道:「可惜我沒有姐妹,若有個妹妹像你這樣就好了。」
慕灼華喝得微醺,臉紅紅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公主若不嫌棄,把、把我當做妹妹,我也將公主視如親姐……不,比我親姐還親……我的姐姐們,待我並不怎麼好……」
她們只會搶她的東西,嘲笑她沒有娘,嘲笑她笨,整日抱著本破書……
柔嘉公主憐惜地揉揉慕灼華的雲鬢:「那你叫我一聲姐姐。」
慕灼華紅著臉擺擺手:「不、不敢……怕太后誤會了,還以為我……我攀附皇子殿下呢……」
柔嘉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太后確實是誤會你,也誤會我的弟弟們了……她眼光高著,非累世公卿之家是看不上的。」
柔嘉公主顯然也是喝多了,這話里便透露出幾分不敬。蔓兒皺了皺眉頭,扶起了柔嘉公主,道:「公主喝醉了,此時天色也不早了,讓奴婢派馬車送慕大人回府吧。」
慕灼華揉了揉臉,笑著起身道:「不敢麻煩了,我雇了輛馬車,就在門外等著呢。」
蔓兒微笑道:「那奴婢讓人送大人出去。」
門外的車夫領了一日的工錢,等了半日,也睡了半日,見慕灼華出來,才打起精神來趕車。
慕灼華頭有些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清甜,卻是後勁不小,她與公主閑聊著,不知不覺竟然把兩壺酒都喝完了。
馬車輕輕晃著,慕灼華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過了許久,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敲了敲門,才把慕灼華叫醒。
慕灼華睡得正酣,揉著眼睛下了車,被晚風一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郭巨力早在門口等了許久了,見慕灼華腳步晃蕩,急忙上前扶她。
「小姐,不是說去喝茶嗎,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啊?」
慕灼華噓了一聲,小臉紅撲撲的,醉態可掬,神秘兮兮道:「你懂什麼,喝茶,越喝越清醒,喝酒,越喝越真實,喝酒,才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
郭巨力嫌棄地說:「酒量不好還喝酒,別叫公主看笑話了。」
慕灼華哼了一聲,得意地說:「才沒有呢,公主可喜歡我了,還和我姐妹相稱。」
「小姐……」剛進了門,郭巨力便壓低了聲音悄悄道,「有個男人來找你,等了好一會兒了。」
慕灼華一怔,迷惑道:「誰啊?」
「說是你理蕃寺的同僚,我覺得那人應該地位不低,不敢怠慢,請他在大廳喝茶呢。」
慕灼華家裡不大,兩句話便走到了大廳邊上,慕灼華凝眸一看,面上立刻下意識地堆出笑容來:「王爺,您怎麼來了,寒舍真、真是蓬蓽生輝啊……嗝——」
慕灼華說著打了個酒嗝,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無辜地看著劉衍。
作者有話要說: 喝酒,才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