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大唐,自古以來,有哪一個起複的官員,不是踩著自己親人的屍骨。
倘若荊哲人真的從寒塔歸來,隆恩浩蕩。
那是顯示大唐皇帝寬和大度,普天下都要讚賞陛下仁慈的事情。
一個仁慈的陛下,他身邊的人,會容許出現一點點污點嗎,比如在宮中收斂了五年屍體的官員的女兒。
等到真正大白天下的時候,這個女兒就會是污點了。
荊婉兒知道最壞一點她會被秘密處死,不留任何一點痕迹。到時候收斂她屍體的會是這宮中任何一個人。
或許,就是崔尚宮自己說不定。
崔尚宮盯著荊婉兒,眯起了眼睛,她想起五年前,荊婉兒被帶進宮的時候,女孩兒剛剛十歲,自然稚嫩,可是臉上的神色早已郁寡。荊婉兒從那個時候就一直被其他宮女針對,但是只用了不到半年,荊婉兒就用自己的這雙手從崔尚宮這裡討到了一席之地。
「若尚宮大人沒什麼事,奴婢就先告退了。」荊婉兒福了福身,不等崔尚宮回話,就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崔尚宮想不到的是,收斂屍體是荊婉兒主動提出來的。
因為那時候,第一天當宮女的荊婉兒,被巧兒和其他幾個宮女,惡意丟進了柴房裡,和屍體共處了一夜。
那一夜,崔尚宮在柴房的窗戶外,看到了這個十歲的女孩子不哭不鬧,就抱著膝蓋,臉無表情坐在屍體旁邊坐了整宿。
崔尚宮那時候接到命令,就是不能讓荊婉兒死了。
她以為,一個千金小姐,第一晚那樣的情形,一定會控制不住自殺。
但崔尚宮守了一夜,完全沒有。
甚至第二天一早上,柴房的門被那群宮女打開,荊婉兒已經主動背起屍體,走出了柴房的門。
屍臭味,把那群欺負她的宮女全都熏得不敢再靠近。
那以後,荊婉兒就對崔尚宮請求,以後所有被扔進這裡的屍體,都有她來負責收斂。
不僅沒被屍體嚇退,反而主動和屍體為伍,巧兒在內的所有宮女,都驚怔地覺得這個少女就是個怪胎。
——
已經夜近深夜,裴談卻在大理寺的卧房裡,由幾個僕人服侍穿衣。
大理寺卿的三品官服穿戴在身上,表明了裴談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並非是隨便的布衣可以進入的。
「大人何必這麼晚還進宮,明日一早早朝時候,再對陛下請求不好嗎?」裴縣不由說道。
裴談低頭整理著衣裳,他目中閃過一絲暗色:「這件事,上不了早朝,而且也不能被公開在朝臣視野。」
所以夜晚,是最適合奏報這件事的了。
那廂裴談穿戴完畢,轉身說道:「進宮要經過玄武門,玄武門守將是韋氏的人,我要從南面廣運門進入,用陛下賜我的通行令牌。」
通行令是中宗封裴談官職的時候,秘密賜下的,廣運門的守衛,更是中宗的人。
馬車由裴縣親自駕駛,他是從裴家就跟隨裴談的心腹,自然能在這樣的夜晚陪同裴談出行。
到了廣運門外,裴談出示了中宗手令,守衛直接將裴談的馬車放入了宮內。
因為中宗陛下這已是二次登基,不管是身邊人還是中宗自己,都遠比第一次更謹慎防備。
接近子夜,紫宸殿中的燈還亮著。裴談在門口通稟之後,站在冷肅的宮門前約一盞茶時間,裡面終於傳來了中宗請見的聲音。
裴談立刻邁出步子上前。
偌大紫宸殿中,已經只能看見只有中宗一人扶額,坐在中間那把交椅上。
「這麼晚了,裴卿有何事嗎?」雖然他賜予了裴談通關令牌,這卻是裴談第一次深夜請見。
裴談站在廳中:「臣有要事奏稟。」
中宗看來剛剛議事結束,至少臉上的倦容並不假裝,「就算你不進宮來,朕過幾日也要宣召你。」
裴談不由微微抬頭,「陛下有事需要臣做?」
作為大理寺卿,他免了早朝,何嘗不是中宗給的特權。
中宗用手揉著眉心,他抬了抬手,身旁兩側的宦官都躬身退出去。
等到殿中只剩裴談和他兩人,裴談神色也幽幽一凝。
「五年前,京中謠傳吐蕃反叛,當時京師震動,張仁亶上摺子請在夏州築三處受降城以防突厥南下,當時許多朝臣反對此事。」中宗緩緩說起當年事。
裴談不由隨之微驚。五年前,那正是荊氏一門被流放寒塔的時候。
中宗望著底下臣子:「裴卿想必還能記得此事。」
這樣大的事,長安只怕少有人不知了。而裴談當年還未出仕,不過,在裴氏家院中,也足以聽天下事。
裴談沉下眼眸:「當年的宗尚書,是朝堂唯一贊成此事的人。」
聽見裴談如此說,中宗果然一哂:「不錯,他還指出,築三城有萬世之利,對大唐百利而無一害。當時……很受天后的贊同。」
聽到天后二字,裴談就心中有數了。他刻意半晌沒說話。他要向中宗彙報的事情,顯然不適合現在開口。
中宗從椅子上站起身,踱步在殿中:「天后為了支持宗楚客,一口氣貶了許多官員下台,也算起到了殺雞儆猴的作用。」
此事也的確為真,不過,在當時,被貶之人實在太多,其中有半數,倒是和宗楚客有私怨的人。宗楚客提出了舉措被天后支持,是否又借著天后的手剷除異己,中宗的話中已經隱隱透露出來了。
裴談此時終於可以出聲,眸光幽幽抬起:「陛下為何現在提起這件事情?」
中宗眸光深沉,幽幽看著裴談不出聲。都說君心似海,中宗所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不會是隨便說的。
裴談知道宗楚客現在依附的是韋後,而他在那位天后還在位的時候,就已經是官居宰相,之後幾度沉浮,等到中宗陛下第二次登基,他又依靠著現今的皇后,重新官拜兵部尚書之位。
當今帝後伉儷情深,中宗登基以後,對韋家極盡親厚,這也是韋家現在成為大唐第一家族的原因。而所有依附於韋家的人,也都得到了皇恩。
良久,中宗終於緩緩說:「朕想重新調查……當年因吐蕃這件事,被牽連的其中一宗案子。」
中宗突然要調查當年事,這透露出的意思裴談已經不能不當做一個訊號。
他抬頭,凝望中宗問道:「不知陛下,想調查的是哪一宗?」
當年被牽連的官員何其之廣,而貶官還只是輕的,最慘的下場,是當時有好幾名官員家眷一起,被發配嶺南還有寒塔,被處以流刑。
中宗此時頓時停住身,他目光看向了裴談,而裴談,也幽幽看著對面的陛下。
長安許多人,都覺得裴談是靠著裴氏的蔭蔽才能坐上大理寺卿這個位置,更多的是不理解中宗的做法,為何選一個黃毛小輩,來擔任大理寺那麼重要的官職。
可中宗心裡都知道,裴談能做這個位置,自然是因為他能。
裴談這時,目光中有一瞬深光乍起,仿若黑暗星子:「陛下……不信任宗尚書了嗎?」
中宗目光幽深,良久道:「朕不會無緣無故不信任一個臣子,正如朕不會隨便起用一個官員。」
中宗從前在天后的重壓下度過那麼多年,若說是心性軟弱的帝王,絕不會如此。
中宗說不會無緣無故不信任宗楚客,那便是宗楚客有什麼由頭,讓中宗想要動他。
裴談心內敞亮起來。
中宗從案几上,拿了一個早已攤開的案卷拋給了裴談。
裴談展開一看,同時中宗的話語響在耳邊:「荊哲人,在那時官居大都護,他是科舉出身,十年間一直在長安任職,從六品承德郎一直做到三品的大都護,中間仕途算不上順意,也一直沒有依附過什麼黨羽。」
裴談心中雪亮,中宗要借著當年的案子,敲打宗楚客的話,就不能選太出挑的人,而當年被流放官員里,身家一定要清白,且遠離當年的權勢中心,純粹是被牽連的,——只有荊氏。
裴談沒有想到,自己今夜這一番覲見,會見出如此巧合的結果。
「陛下,想重審荊氏這樁案子?」
中宗目光幽幽,沒有直接表態:「你覺得呢?」
裴談合上了手中案卷,抬頭目視中宗:「臣想先對陛下,稟報一件剛發現的事。」
中宗目光微挑,似乎示意裴談說。
裴談目色漸深,「陛下之前,親自下旨處死了在長安街縱馬致百姓身死的尚書府公子宗霍。且屍體被宮人掩埋在宮中的墳場里。」
中宗的眸子一下子就深起來:「你說這件事幹什麼?」
這件事情,同樣是在長安鬧得不可開交的近事,甚至宗楚客為了保住兒子的命,請韋後向中宗說情。
其實從這件事,已經能看出中宗想動宗楚客的意思。
人人都以為是裴談一力主張弄死了宗霍,卻不想背後若無中宗默認,裴談再大又怎麼大得過一紙聖旨。
裴談站在殿中身形幽幽:「臣前日發現,宮中墳場掩埋的那具屍體,並不是宗霍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