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楚客將自己密閉在書房之中,成為所有人眼裡一個悲傷的父親。
「大人,可以將公子混入那些胡商中。隨便將公子藏在哪一箱貨物中,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出城。」
在長安城,只有商人可以來去自如,只要有通關文牒,守城官便不會為難。
宗楚客背著手在屋中踱步,那師爺眼中精明:「只是一張通關文牒,想必不管是皇后還是韋相,都會願意給大人出具的。」
宗楚客神色中不僅有陰沉,更有長久沒有閉過眼睛的殷紅色血絲,這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更生人勿進。
原本按照宗楚客的計劃,先讓宗霍在地下密道躲個一兩年,等到長安城再也無人記得這件事情,那時候,自然是怎麼把宗霍送走都可以。
甚至,他都可以把宗霍改名換姓,依然生活在長安城。
可是這個逆子,卻用命來威脅他,也要離開長安。
院子外法師還在咿咿呀呀地叫喚,時不時用口噴出火焰,惹得院子里人驚叫連連。
宗楚客沉冷道:「等做完七天法事,你就拿著老夫的手信進宮。」
這件事情里,最關鍵的不是通關文牒,而是胡商的身份。
那人眯眼精明說:「在長安的胡商中,最出色的幾家商號,背後都依附七宗五姓,將公子藏匿其中,他們絕不敢說什麼。」
若沒有靠山,說到底胡人根本不能在長安這樣的地方立足,看起來現在中宗大力倡導與胡人通商,可實際上,在長安城的胡商們,沒有一個不是受到嚴密的監視,一旦胡商有所異動,中宗一定會動作。
而作為七宗五姓之首,韋家手裡的胡商,怕是已經掌管了整個長安經濟的命脈。只要拿到韋皇后開具的通關文牒,那必然出入長安城神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送人計劃非常完美,可宗楚客卻目光幽深,但凡這個計劃有任何漏洞,死的就不會是他兒子一個,連帶整個尚書府,韋皇后,都會被牽涉在其中。
——
侍衛裴縣護送自家大人回到大理寺,伸手推開面前的門,忽然覺得旁邊有一雙眼睛,鬼鬼祟祟地。
習武之人的第六感都異常敏銳,他人還未動,手中一枚飛鏢已經彈射了出去。
鏢頭釘在了大理寺門口,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面,接著石頭之後,一道慌慌張張的人影,迅速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了。
儘管這樣,裴談還是看見了一片裙角。
「大人,竟有人敢暗中監視我們!」裴縣冷著臉色。
裴談目光幽幽,他比裴縣早一步跨出大門,覺得那石頭後的身影很是面熟,他雖不見得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卻是對一些特定的人有天生的敏銳。
「是那天蘇家婚宴上……」裴談緩緩開了口。
那身影雖然已經完全換了衣服,成為真正的女兒打扮,可裴談還是能一眼認出。
裴縣也驟然驚醒,看向裴談不無驚詫道:「那個宮女!?」
那個將人皮刺青揣入裴談懷裡的人,現在又鬼鬼祟祟出現在大理寺周圍,怎麼看都讓人疑竇叢生。
「屬下認為背後定有什麼人指使這宮女。」這是必然的,不管是婚宴上丟人皮,還是藏在大理寺周圍監視,只不知道這宮女目的是什麼。「也許她和背後的人,就是偷換宗霍的人。」
那真正的宗霍在哪裡,或許這宮女也知道。
「發現假屍體的人,一定不會是偷換宗霍的人。」裴談淡淡地說道,「這兩者必然是站在對立面。」
收屍之人就是荊氏之女,這件事,裴談除了告訴了中宗,沒有對任何人說。
剛才那宮女,是聽命於荊婉兒嗎?
這宮女能從宮裡消失,卻不見宮裡有派人出來捉拿,足以說明,至少在宮裡來說,這個宮女的身份已經並非「逃奴」,在宮裡,她的身份必然已經死了。
只有死人,才有機會離開宮牆。這些宮中女人的命運都是一樣。
那豈不是說明,當割下來那片人皮刺青的時候,荊婉兒就早已經,抱住了必死的決心?
裴談心裡一動,他想弄明白為什麼宮外的宮女會聽從荊婉兒,而荊婉兒的同夥,是否又只有那名曾女扮男裝的宮女。
荊婉兒躺在床榻上,黑暗中,她取出了自己鼻腔中,沾濕的紗布。
這才是她不受迷香控制的原因。
而一到晚上,亂鬨哄的雜役房,就會陷入一片死寂。
荊婉兒,照舊在夜半時分,收到了宮外宮女的傳書。這次只有一行字:
尚書府在請法師驅邪。
荊婉兒知道宗楚客一定會做戲做全套,包括欺騙世人這種手段。
在這件事中,她不能再一直被動下去。
所以荊婉兒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床榻邊,目光掃過被迷香睡死過去的同伴,伸出手,抽出了床底藏著的包裹。
她從包裹里,取出了一支筆和墨,當然還有幾張紙。
宮女不需要識字,更不會寫字,但她是荊氏千金,若被人發現她私藏在床下的這些紙筆,不用說她會被當做姦細抓起來。
荊婉兒開始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句話,她知道宗霍還藏匿在他家裡,甚至她連宗楚客想避過這陣風頭,等待長安城人忘記這件事都猜到了。
只不過,宗霍這個紈絝子,一定不會乖乖按照宗楚客的安排執行。
她猜,宗霍一定很想立刻就離開長安。
把寫好的信紙抬起來吹乾,就對著夜空鳴了一聲口哨。
這口哨似鳥聲,所以不會引起懷疑。
鴿子飛來,荊婉兒把紙條綁在飛來的鴿子腿腳上,正要放走的時候,她盯著鴿子雪白的身體看了看。
紙條上的內容,如果傳給宮外接應的人,她發現並不能達到目的。
良久以後,荊婉兒解開紙條,用墨汁塗抹了底下的名字,直至無法辨認,才重新放飛了鴿子。
第二天早上,大理寺的人,就發現有一隻紅頂的信鴿,始終徘徊在院子里。
從沒有信鴿會在大理寺上空徘徊,畢竟大理寺,有任何公文絕對不會通過信鴿來傳遞。
所以當那信鴿徘徊了足足半日後,裴談從屋內走出來,抬頭望那信鴿:「是宮裡的鴿子。」
只有宮裡的鴿子,會有紅頂這麼明顯的標誌。
而這鴿子四處徘徊,倒像是故意要引起注意般。
裴縣施展輕功,從空中把鴿子抓了下來。甚至沒費力,因為那鴿子看到有人抓它,就一動不動地停留在樹梢。
「大人,請看。」裴縣真的在鴿子腳上找到了一封信。
裴談是第一個讀信的人。這是他從信紙的露水以及暈開的墨跡判斷出的。
信上寫:
「若宗霍其實未死,其必藏於家中,尚書府以孝期為由閉門謝客,就是證明。然宗霍酒囊飯袋,必無法安藏家中,他若起心異動,必藉由掩藏身份逃出長安城。若城門能在此刻嚴加盤查過往,定能將宗霍擒獲。」
在這封信的底下半張紙,全部都浸濕了墨水,成為漆黑一片。
沒有收信人,沒有落款,這封信就像是寫給不知名的人。
但裴談知道不是。
這封信上面,字體娟秀中卻有凌厲,明顯出自女子之手。而鴿子頭上的紅頂那麼明顯,倒像是故意要讓大理寺的人,在第一時間發現鴿子來自宮裡。
從宮中,寫信給他的女子。
裴談慢慢將信紙折起來,對身旁侍衛道:「裴縣,若你要神不知鬼不覺送一個人出城,會選什麼方法?」
驟然被問到的裴縣愣了一下,便幽沉了目光:「……除非有通關文牒,否則誰也不能隨意出城。」
守護長安城門的千牛衛,不是吃素的。胡商可以給大唐帶來財富,可是大唐的榮耀,始終不能靠外族去維繫。中宗表面開放胡商,實際卻給了最嚴的通關手段,便是在此。
裴談將信交給裴縣:「拿去燒掉。」
那鴿子腳上的信件一被解下來,就自動飛走了。顯然是訓練有素。
裴談這時想,長安四大城門由千牛衛中郎將崔石親自守護,他是崔氏的人,在韋氏入主朝堂之前,崔氏是五姓七宗之首,現如今殊榮不在,可崔氏仍然是長安望族,把持長安三司以上的職位。
像千牛衛中郎將這樣的要職,看似低微,實則是掌控長安的咽喉機構。
等裴縣去而復返,裴談望著大理寺的門說道:「我想去一趟千牛衛營。」
若這封信是荊婉兒傳來的,荊婉兒對他的了解,恐怕遠勝他之前以為的。荊婉兒了解的不僅僅是他大理寺,還有她絕對不可能伸手到的守城衛營,以及之前那個宮女能神通廣大成為蘇家婚宴的入室之賓,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
只不過,眼前他的案子,是迫在眉睫妄圖詐死脫罪的宗氏父子,然後,才是這個能力足以威脅禁宮的小宮女。
千牛衛營的看見大理寺卿前來,不敢怠慢,中郎將崔石是崔氏的遠房旁支,應當說,能在長安城如此重要的地方擔任官職的,必須是出自五姓七宗。
崔石看見裴談也很是詫異:「裴大人這是?」
裴談的手伸進袖中,目光視崔石片刻,拿出了一卷文書:「陛下有一份密旨,裴某要給崔大人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