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婉兒的呼吸,由重變輕。儘管看不見身後的裴談,可是她知道是他。
在畫舫的船頭,她所看見的唯一的人,就是他。
裴談進宮,自然穿著官服,才能面聖。那三品大理寺卿的袍袖,在畫舫船頭的風中,那麼惹動……荊婉兒的雙眼。
「你是、裴大人嗎?」她彷彿小心翼翼,想得到確認地問道。
荊婉兒也實在不敢相信這麼巧,她今夜出逃,竟然就會在宮中遇見裴談。
而裴談,雖說挾持了荊婉兒,卻在隨後就發現她身上穿著的是宮女服飾。一個宮女深夜出現在太液池?
就在他也感到事情有異時,聽到這名宮女問了這句話。
還能感受到,那話語中的小心翼翼。
裴談終於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了,被匕首相貼頸部,這女子沒有害怕,倒是立刻叫出了他的身份。
裴談許久沉默之後,說道:「你如何知道本官?」
熟悉裴談的人都知道,他幾乎從不用「本官」的稱呼。
他的身上許多時候還保持著裴氏公子的習氣,彬彬有禮時的一聲「裴某」,讓人深覺自在。
荊婉兒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哪怕被匕首對著,她也覺得比這五年間任何一刻都要愜意。
裴談雖然同樣看不見荊婉兒的神色,但黑暗中人的感覺異常敏銳,他能感到用匕首對著的這名小宮女,不僅沒有一絲的害怕,甚至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沒有絲毫驚慌的感覺。
裴談自認是個君子,他原先以為是這大明宮中的賊人,豈料是個柔弱女子。而這女子一身還濕淋淋的,再被他一個大男人用刀尖對著,裴談不由皺皺眉,就在那一刻他鬆開了手。
荊婉兒感到脖子里的涼意不見了,立刻伸手去摸,果然已經沒有了匕首。
她這時,終於敢在沉默中轉過了身體,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抬起了頭顱,裴談這時已經從另一個衣袖裡拿出火摺子,晃亮,兩人就在這微弱光亮中第一回見到了彼此。
裴談微詫,一張想像之外的清秀臉孔,荊婉兒也是第一次見到裴談,比想像中更年輕的臉,他舉著火摺子的,正是裹著紗布的右手。
「真的是裴大人……「荊婉兒喃喃出言。
裴談打量她渾身上下,就在他要進一步問詢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整個畫舫都猛地晃了一晃。
荊婉兒也被這變故弄得一驚。
裴談舉著火摺子看見了她下意識抬頭看向廂房外,臉上是剛才被匕首對著都沒有出現的蒼白之色。
接著裴談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畫舫自動靠岸了。
他在這太液池上,儼然已經漂了一整夜。
一夜的平靜也就此被打破,無數嘈雜的聲音從畫舫外面傳過來,有人厲聲叫:「是什麼人在畫舫里!?立刻出來!」
這聲音像是宮裡守衛,冷漠和嚴厲。
而荊婉兒肯定這就是搜尋一夜的人,想不到連這裡都找到了。
雜役房私逃宮女的事情,這一夜已經傳遍了大明宮中,宮中所有護衛傾巢而出,為了抓一個沒有翅膀的小宮女。
「來幾個人,進畫舫去搜!」裴談聽見外面,有人說道。
畫舫前後通達,廂房加起來也只有五間,要搜索根本沒有難度。
而聽著聲音,他們一定是從船頭上傳,會從那裡開始搜。
這時,面前的宮女忽然近前一步,目光灼灼盯著他:「……裴大人,宗霍是不是已經逃出長安了?」
外面的所有聲音加起來,也沒有這一聲少女清音振聾發聵。
裴談迅速看向她。荊婉兒的眼睛極亮,甚至有點像這暗夜的星子,裡面蘊藏的是所有人無法想像的東西。
這世上,會關心宗霍是否活著的宮女,只有一個。
裴談心裡幾乎是雪亮了。
畫舫外,有一聲意味深長的響起:「你們看這畫舫地上,怎麼有水漬?」
荊婉兒渾身濕透,從水底上來,地上的水漬自然是她身上留下的。
只見裴談忽然滅了手上的火折,抬腳上前推開了廂房的門。
那些搜查的大明宮守衛,果然此刻聚集在了船頭上。
裴談背對荊婉兒站立,聲音輕輕的如浮云:「躲在裡面不要出來。」
然後廂房的門在荊婉兒面前關上,外面傳來裴談遠去的聲音。
當裴談身影,漸漸出現在畫舫里的時候,搜查的守衛個個都是一愣。
裴談的三品官服不是假做的,而他淡然行走的身影,也一時讓搜查的人不敢進退。
「你是?」帶頭的守衛眸色一深,盯著裴談看。
裴談的身影出現在船頭之後,就看到在岸邊,密密麻麻,站滿的都是穿著銀盔甲的千牛衛。
其中有人目光幽微:「原來是大理寺卿大人……大人怎麼會在這畫舫中?」
裴談看著那說話的人,「本官昨夜進宮,耽擱太晚,承蒙陛下厚愛夜宿宮中。」
「原來是這樣……」為首的人眸子動了動,「敢問畫舫中,只有裴大人一個人嗎?」
那這水漬又如何解釋?
裴談淡淡道:「本官獨自乘坐畫舫在太液池漂了許久,夜裡水流湍急,弄濕了船尾吧。」
為首的人目光幽微深邃,對裴談的話,卻並沒有表示出任何相信。
半晌之後,那人才噗嗤一笑:「我等也是任務在身,不知裴大人能否允許我等進去搜一搜畫舫,若是無人我等也好交差。」
裴談目光幽幽,半晌則是道:「請便。」
為首之人就笑了,說道:「既然如此,我等……」
「慢著!」
人群里傳來一聲帶著怒氣的尖細嗓音。
昨夜跟著裴談的那個宦官,匆匆地排開了人群,出現在了裴談面前。
當看到裴談獨自站在船頭的時候,那宦官似是鬆口氣:「裴大人,陛下托奴才來問一聲,您這一夜遊湖可曾盡興?」
裴談面色不變:「十分盡興。」
宦官陪出了笑臉:「那就好,奴才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太液池雖然大,但順水漂流,必然會飄到此處,這宦官似乎早早便等在這一頭。
那宮中守衛們,見到中宗身邊的宦官,自是添了幾分慎重。
宦官看了一圈人,臉色冷下來:
「裴大人乃是得到陛下的親口許諾,乘坐畫舫在這太液池上賞游,你們搜人搜到了這裡,還驚動了裴大人,莫不是連陛下的旨意你們也要懷疑真假?」
守衛們立即跪了一圈,惶恐道:「屬下不敢。」
宦官不耐煩道:「去去去,趕緊到別處搜查,記住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日進宮,終身為婢,死也要死在這宮牆之內。
等到人都散開,宦官臉上的絕情,才換成了諂媚的笑容。
「對了,裴大人,您瞧這天兒也快亮了,陛下讓奴才送您出宮,不要耽誤了大人的正事。」
裴談看著那宦官,「好,容裴某稍事收拾一下。」
宦官滿臉賠笑:「那自然。」
裴談便再次返身,進入了畫舫之內。
荊婉兒一直倚靠在廂房門口,外面的動靜,她基本也聽了七七八八,聽到裴談的腳步,她下意識向後退了退。
裴談推門進來,看見凝立相望的荊婉兒。
荊婉兒渾身包括鞋襪都濕透了,這幅樣子,只要出去必然會被抓個正著。
裴談望著她:「接下來,你聽我的做。」
……
天色越來越亮的時候,宦官已經領著裴談,走在了外圍宮道的道上。
再往前面不遠處,就是出宮的大門。
裴談頓住了腳步,對宦官說道:「就送到這裡吧,本官進宮時,已經讓貼身的護衛和馬車,停在宮門不遠處等候了。」
宦官聞言,也立即賠笑說:「既然如此,那奴才就告辭了。」
裴談說道:「有勞公公。」
宦官行了禮之後,就轉身返回了宮道上,裴談繼續朝前走,看見越來越近的宮門。
侍從裴縣,確實是守著馬車,等在文昌門附近。
而裴談一夜沒有出來,他也是盡忠職守地一直等著,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但是就在卯時剛過的時候,裴縣看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宦官,一路低著頭走向他和馬車。
此時宮道上昏暗無人,這個小宦官自然顯得晃眼。
可裴縣以為,可能是他家公子在宮裡,臨時傳什麼話給他。就像昨夜,一個宦官臨時來告訴他,裴談要在宮中待到天明,讓他一直等候一樣。
就看那瘦小的宦官,一步一步接近了馬車。
裴縣終於注意到那宦官的一雙腳,極為纖巧,分明是只有女子才有的纖細足踝。
裴縣一隻手驟然握在刀上,目光凌厲看著那接近的「宦官」。
就在他要拔刀的時候,那宦官也終於到了跟前,「他」抬起一張臉,都是慌亂之色:「是裴大人的侍衛嗎?……是裴大人吩咐我來找你的!」
這句話,讓裴縣握刀的手,驟然鬆開。
這「小宦官」自是荊婉兒假扮,她回憶起裴談重新回到畫舫里的時候:
她看到裴談直接走到廂房角落裡一個箱子旁邊,從裡面扯出來一件衣服。
衣服被丟給荊婉兒,她看見那根本不是一件女子的衣服,而是宮中宦官的一件綠色袍衫。
「把這件衣服換上,到文昌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