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裴縣,守在馬車旁邊,望穿秋水,終於看見裴談的身影從宮道上出現了。
他幾乎從未像此刻的喜悅:「公子!」
裴談也看見了他,但還是一步一步走到跟前,裴縣下意識想說什麼,被裴談輕輕搖頭制止。
於是,裴縣低下頭,什麼都沒說。
此時文昌門的守衛剛剛換防,裴談目光淡淡掃了一圈,才慢慢上了馬車鑽進了簾內。
荊婉兒就坐在馬車裡,身上還穿著小宦官的衣服,只是那張臉明顯有受驚一夜的蒼白。
裴談與她相望,兩人都沒發出聲音。
門外,裴縣的聲音低低傳來:「公子,要現在出宮嗎?」
裴談目光看著荊婉兒:「出宮。」
說著,他已經坐到了荊婉兒的對面。荊婉兒把自己縮在了馬車的角落裡,一雙眼睛看著裴談,似有言語。
馬車輕晃了下,裴縣在外面開始駕車向宮門口走。
剛剛換防的文昌門守衛略感詫異,可是裴縣隨後就拿出了中宗的御賜令牌:「大理寺卿裴大人,昨夜奉皇命入宮,爾等可向宮中求證。」
不必多餘求證,看到這張令牌就夠文昌門守衛不敢阻攔了,二人立即打開宮門,並未多加盤查。
裴縣把令牌收回到懷裡,一聲清脆鞭響,他就衝出了文昌門。
荊婉兒感受到這一陣不同尋常的顛簸,臉色終於變了變。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真的安全出宮了。
她立刻看向對面的男人,裴談還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樣子,只是在荊婉兒看過來的時候,他目光深處明顯幽了幽。
他們這算是第一次見面。
可是,在這次以前,荊婉兒和裴談,並不能說是毫不相識。
「多謝大人救我。」半晌之後,荊婉兒先選擇打破沉默。
裴談看著她:「你之前問我,宗霍是不是已經逃離了長安,為什麼你會問這個?」
荊婉兒目光幽深:「因為奴婢發現了不該發現的事,所以今夜才會有奴婢被宮中內衛追那的事。」
裴談的眸色比夜色還深:「你所謂不該發現的事,又是什麼?」
聽著馬車軲轆現在發出的聲音,馬車已經駛在了長安街的街道上。
則彷彿也歷經了重生,望著裴談不動。
「自然是奴婢發現了宗霍未死,而死去的屍體、根本是移花接木的障眼騙術。」少女聲音清亮,目光也如鏡底般清澈無垢。
裴談看見這樣一雙眼睛,自然就知道,他在此前的種種猜測,都得到了驗證。
荊婉兒,實在是敢冒真正的不諱做這些事。
這時馬車外,裴縣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平靜的低沉感:「……公子,我們難道直接回大理寺嗎?」
加了一個「難道」,是因為馬車中定時炸彈那般的少女。
裴談和荊婉兒的目光對接,他回裴縣的話也清晰明了:「直接回大理寺。」
荊婉兒已經從宮中出來,那就必須要去他的大理寺。
這個少女已經涉案最深,此時想要撇開並不可能。
裴縣聽到了裴談的確認,沉默了一下,終於調轉馬車,駛向了大理寺的彎道。
似乎距離宮中越遠,荊婉兒身上的盔甲就卸的越乾淨,她此刻,已經宛如一個透徹的清秀少女。
駕車的裴縣確定了目標,便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大理寺。
車內裴談一把掀開帘子,看見大理寺森嚴熟悉的後門。裴縣把馬車停在了後門,很謹慎小心的做法。
「公子,還是讓屬下先行把後門的守衛調走。」
裴談想了想,默認了這個做法。
裴縣身影立即消失在後門,片刻以後,只聽嘈雜腳步聲走遠,裴縣親自盯著人都撤走,才從後門又出來。
裴談示意荊婉兒跟隨自己下車。
因為荊婉兒現在還穿著宦官的衣服,打扮的不倫不類。若沒有裴縣事先把守衛調走,勢必會引起騷動。
荊婉兒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覺得肩膀一暖,回頭髮現一件披風在不知不覺間罩在了她的身上。
她下意識有些發愣。
是裴談解下了披風,蓋在了荊婉兒的身上。論到仔細,裴縣向來是從裴談身上學的。
「走吧。」裴談總算說話了。
他踏進了後門,裴縣走在最後,荊婉兒走在二人之間。
三個人自是十分低調的,即便路上有人經過,裴談走在最前,身後還跟著一臉冷漠的裴縣,無人會在意中間還披著披風的荊婉兒。一炷香後,總算未引起大理寺內任何一人的察覺,回到了裴談所住的院子偏廳里。
「公子,怎麼處置這宮女?」剛在廳中站定,裴縣就沉聲開口問道。
剛才在宮中那種情況,他既不能聲張,只能先一切依照裴談吩咐行事,然而現在已經回到大理寺,自然有什麼就可以說了。
裴談看著一言不發站著的荊婉兒,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可以說完全都無法細想,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在當時情況下最下意識和合理的反應。
然而,事情可以做,後果卻必須承擔。
他看著面前的少女,荊婉兒的身份,縱使逃出了宮,也一樣不會安全。
良久,裴談輕輕說道:「從雜役房到太液池,至少需要三個時辰,宮中內衛久經訓練,他們的反應,不會等你逃到太液池才動手。也就是說,你早知道今夜的危險?」
而知道了危險,不選擇向宮外逃,而是反其道深入內宮,這恐怕才是既能拖延時間,又順利讓內衛不能第一時間找到她的原因。
這個少女,面對危險如此冷靜,實在極聰明。
荊婉兒和裴談相視,她已經知道,她今夜能逃掉,實在是上蒼給的運氣。
「你一直用信鴿,和宮外聯絡?」裴談終於問出來。
荊婉兒安靜站了良久,她曾經用信鴿給大理寺傳信,自然這點是瞞不了裴談的。
「不錯,婉兒的確是從宮外得到的消息,知道宗霍已離開長安,更知道他一走,便是婉兒死期。」
只要弄清楚事情的因果,這些事情並不難猜出。
裴談看著她一時沒有出聲。
裴談的沉默,讓偏廳中的氣氛慢慢更加凝重,還是裴縣忍不住繼續說道:「今夜之後,宮中逃走宮女一事必定傳的人人皆知,此女很可能……會成為公子的負累。」
荊婉兒靜靜說道,「一切都由奴婢所起,奴婢願意承擔,必不牽連大人。」
裴縣卻不客氣地冷冷看著她:「你不過一個宮女,如何承擔?」
荊婉兒慢慢解下了披風,她換下來的宮女服,被她綁住石頭,丟在了太液池裡面。那太液池底下,藏著大唐開朝以來的無數秘密,沒有人敢真正打撈太液池。
她凝視裴談,說道:「婉兒從進宮起,就不曾怕過死。如今也一樣。」
她如同在暗示,即便裴談現在把她交出去,她也不會反抗。
裴談目光卻盯著她的臉,他既然把她帶出了宮,自然就不會再無端送回去。況且宗霍已逃離長安城,這樁替死案,現在就只有荊婉兒能說的清楚。
裴談的手指在桌上輕敲,顯然在思量對策。有一點裴縣說的對,大理寺內的眼目絲毫不少於宮中,荊婉兒在這裡多一刻,同樣是將大理寺也帶入危險中。
就在這時,裴談想到了一個人。
——
主簿邢左在書房查案卷的時候,接到裴談傳喚,就匆匆趕來了偏廳。
「大人有何吩咐?」
裴談此時背著雙手,在屋內踱步:「之前那個民婦紫嬋兒的案子,你可還有印象?」
那件事過去還不到兩天,邢主簿稍一思索自然想起來:「記得,不知大人為何突然問起?」
裴談幽幽看著邢主簿,便問:「她所嫁的那個相公,一起在長安開的酒樓、你可記得叫什麼名字?又位於哪個街道上?」
邢主簿心中有些詫異,但還是立刻回道:「啟稟大人,那對夫婦開的酒樓,叫紫軒樓。就在城門左轉的慶安街上。」
裴談眯眸想了想,並不遠,「你現在吩咐備一輛馬車,我要去一趟慶安街。」
邢主簿聽到裴談要去,隨即就吃驚問道:「莫非那對夫婦又犯了什麼事?大人可要帶著衙役過去捉拿?」
裴談立即道:「不是犯事,你也不用帶人,只消將馬車停在大理寺後門,我自有用途。」
邢主簿儘管疑慮,卻不好質疑裴談:「是,那屬下這就去給大人準備。」
等邢主簿出去後,偏廳里安靜了片刻,裴談道;「你們出來吧。」
荊婉兒跟裴縣,都從事先藏身的偏門裡出來,方才裴談的話他們都聽的清楚,尤其是紫嬋兒的名字出現的時候,荊婉兒的神情已經與剛才不同。
裴談將她看在眼裡,他也是在剛才,突然靈光轉念,想到的那個同樣逃出了宮,現在已經嫁做人婦,改頭換面生存的宮女紫嬋兒。
其實荊婉兒根本不需別人替她擔心,她只要出了宮,其實已經等同魚兒入水……
看著荊婉兒依然平靜無波的眉眼,裴談目光有些幽沉。
不多一會,下人已經來通知,馬車已經在後門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