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西門,等閑是不開的,但現在是春闈。
中宗複位以後,第一次春闈,大唐考生雲集京城,各府寺都是嚴陣以待。
四大城門的守衛,都在嚴格盤查過路路引。
「站住!你是幹什麼的!?」守衛狠狠盯著一個躲躲閃閃的男人。
這男人企圖混進來,跟在一個商隊的後面,然而還是被眼尖的守衛抓住。
男人開始哀求:「我的路引丟在半路了,求求官爺……」
守衛面無表情:「沒有路引,也敢進長安城?丟出去。」
男人拚命掙扎,「官爺!我真的是來趕考的!我真的……啊!」聲音慘烈,還是被不留情扔到了城門外。
身後排隊入城的人,都內心惶惶。
入京趕考的,誰不是十年寒窗,還沒考就被丟出去,實在心寒。
要知道來到長安路遠迢迢,有些盜匪甚至專門埋伏在路邊,專門搶過路考生的錢銀,像這樣丟了路引的,自然也不算稀奇。
就在人人自危的時候。一陣馬蹄聲響起。
城外一隊輕騎,捲起煙塵,大約有十幾個身著大唐千牛衛的衣著,一路縱馬來到了城門處。
原本正在等候進城的人,見狀紛紛變色避讓。
為首的人勒住馬頭,目光冷傲的在守衛身上掃過,一邊摘下了腰上腰牌。
傲慢的聲音響起:「千牛衛奉命巡城,閑雜人等立刻讓開!」
守衛一見宮裡的腰牌,當下唯唯諾諾,往後一瞥之後,臉色就變了。
「敢問,那棺材裡……」
這些千牛衛身後,拉進城門的東西。一口棺材。
千牛衛繼續冷傲道:「那是我們在城外發現的焦屍,怎麼,要檢查嗎?」
守衛臉色變了變,低下頭:「開城門。」
千牛衛昂首,就見突然揚鞭,一行車馬從城門湧入。
不用說,百姓看到棺材,也是能躲則躲,這些千牛衛得以在長安街道上長驅直入,一路帶著這口薄棺材,穿過長安城大街,絲毫不顧所過之處引起的騷亂。
穿過幾條街以後,千牛衛來到一處森嚴府邸面前,為首之人抬起手:「停。」
所有千牛衛包括薄棺,都緩緩在這門前停了。
為首冷峻的男人抬頭掃了一眼府邸匾額,大理寺。
千牛衛終於捨得下馬,男人望著大理寺門口的衙役:「請通稟寺卿大人,千牛衛奉命求見。」
大理寺的守衛互看一眼,千牛衛辦的都是皇差,這般的陣仗,也都有些色變。
一炷香後,裴談換了官服,正坐在大堂上。
就見四五個人,抬著一口搖搖欲墜的薄棺,有些吃力地放到了堂下。
自古棺材上公堂,都是不甚吉利的事,即便是大理寺,也少見這樣不尋常的場景。
裴談目光在千牛衛首領臉上看了一下,認出此人是博陵崔氏的連襟,這長安城凡是大小官員,都與五大家族有關。
「棺中是?」裴談自然望著千牛衛問道。
那千牛衛首領聞言拱了拱手:「近日入長安考生極多,我等奉命出城巡查長安周邊,上午在一處官道發現這具屍體。」
裴談眸子不由動了動。
三年一次大考,這樣的情形並不算陌生。
那千牛衛接著說道:「我等發現的時候,屍體臉容皆已腐爛,無從辨認,所以我等按流程,只能先將屍體送至裴大人的大理寺中看管。」
大理寺管刑獄命案,城外出現一個無名屍,的確按照規程該大理寺。
刑部是不會管這些的。
裴談不由走下大堂,沿著那棺材看了幾眼。
這棺材簡陋的像是幾塊木板隨便拼裝的,千牛衛顯然也不會為一具無名屍準備什麼像樣的裝殮。
難道是死在半路上的考生?
裴談沉思了一下,說道:「這具屍體就是在官道上嗎?」
官道上往來車馬繁多,不大可能會把一個死人直接丟在路上……
千牛衛頓了頓,說道:「此人是在官道兩旁的草叢裡,被發現時身無長物。」
臉容腐壞,身無長物,這就是在說此人完全沒有能辨認的身份。
果然只有這種棘手事,才會來大理寺。
「不知寺卿大人,還有何訊問嗎?」千牛衛幽幽問道。
裴談的手,看似無意,在棺底撫了一下,那一刻,他眼眸深處陡然幽深起來。
「沒有了。」他慢慢說。
千牛衛拱了拱手,「既然這樣,那我等就先回宮,對陛下復命了。」
說罷,一行人悉數離開大堂,留下棺材揚長而去。皇家近衛,就是這般目中無人。
——
公堂里,裴談盯著那端正擺放的棺材,片刻後:「將棺材先抬到驗屍房。」
幾個差役立刻動手,吃力把沉重的棺材抬進了驗屍房。
早就等候的仵作,立刻上前,想要開棺驗屍。
「所有人都出去。」想不到,就在這時裴談淡淡說道。
仵作驚疑不定:「大人,屍體已有腐爛的臭味,還是儘快讓小人驗屍為好。」
尤其這棺材這般劣質,早就擋不住屍體的腐壞。那氣味已經從大堂傳了一路。
裴談眸子幽涼了一下,「本官自有計較。」
仵作還想說什麼,卻被一雙冷冷的眼睛盯住,只能硬著頭皮低著頭退出。
裴縣冷冷盯著衙役:「大人吩咐帶上驗屍房的門。」
這樣舉動就更讓人驚異了,但大人就是大人,衙役們一聲不吭將門關起。
驗屍房本來就無窗,光線昏暗,只有兩盞油燈,像是幽靈一樣時不時顫抖幾下。
裴談這才慢慢抬眸,眼神中意有所指,看了一眼身旁的冷侍衛。
裴縣立刻面無表情走到了棺材邊,一隻手按到了棺材板上。就見一陣白煙過後,棺材蓋在他的勁氣中四分五裂。
熏天的惡臭里,窄小的棺材,一覽無遺。
就連彷彿不動如山的冷麵侍衛,臉上都出現一剎那的裂口。
棺材裡,躺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妙齡少女。
少女的呼吸,平穩而清晰。
——
在公堂上的時候,千牛衛們剛把棺材放下,裴談就發覺這棺材有異樣,他隱約覺得這棺材比一般的沉。
後來裴談用手撫了一把棺材,竟然發現這薄薄一層棺材板,居然有些許溫熱。
要知道死人是不會有溫度的。
裴談之前懷疑過是千牛衛故意為之,可是他試探了幾句,發現千牛衛毫無反應。
所以他才屏退眾人,在這無人的驗屍房裡,開棺一探究竟。
縱使全然有準備,看到棺中少女容顏的剎那,裴談幾乎是獃滯的。
這時,少女的眼睫動了動,像是沉睡許久剛剛醒來那樣,緩慢地睜開了她的眼睛。
那一瞬,她和裴談的目光,像是註定似的,正好相對。
棺中惡臭熏天,但彷彿沒有人注意到這些。
良久,少女唇邊動了動,居然嬌俏面上露出盈盈一笑來,說道:「大人。」
裴談不知何時捏住緊捏住的手,漸漸鬆開,盯著少女一字頓道:「荊婉兒?」
荊婉兒手腳動了一下,有些吃力地扶著棺材壁坐起來。她的手腳因為久躺已經僵硬,加上棺中空間狹小,連翻身都困難。
等她坐起來,就看見她身底下真正的屍體。被一張白布裹著,早已經僵硬在下面。
她竟然是一直躺在這屍體的上面。
裴談終於問了出來:「你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應該早就離開遠去,至少不會再讓人找到嗎?
看到是荊婉兒已經夠讓人驚駭,她偏偏還是出現的這般驚世駭俗。
就看荊婉兒一直低頭拍了拍衣裙,慢慢才一笑道:「我在城外徘徊許多天,才看到千牛衛帶著這棺材路過,於是想了個法子,才躲到這棺材裡。」
她說的輕巧,要騙過大唐精銳千牛衛,談何容易。但在梧州那一次,每個人都早已見過這少女的狡黠和聰慧。
現在的長安城沒有路引絕對進不來,看看每天被丟出去的那些考生就知道。只有千牛衛的車馬,絕對沒有人敢盤查。才能讓荊婉兒渾水摸魚,順利進城來。
但裴談那句話,顯然問的不是這個。
「為什麼還回長安來?」裴談的聲音已經有些抑制。
分明已經獲得自由,誰還會傻到重回牢籠。
荊婉兒站在昏暗的驗屍房裡,她的皮膚呈現一種不健康的蒼白,這近半年來,可以想見她經受了多少風霜。
可她臉上卻沒有半點在意的樣子,嘴角掛著笑:「多謝大人在梧州對婉兒網開一面,但婉兒在長安還有未完成的事,只好辜負大人一番好意。」
看她說的輕描淡寫,一句未完成的事,就解釋了她膽大混入金吾衛押解的棺材,逃回長安的事。
這幅樣子,豈非讓人有些動氣。
「你當這是鬧著玩兒的嗎?」溫雅如玉的裴公子,臉色竟有些陰沉。
荊婉兒望著裴談,這張熟悉的臉,
她竟覺得有些恍然,她粲然笑了笑。
「謝謝大人。」
正因為有這半年,她走了大唐的千里山河,看了山清水秀,甚至還想過要遠去嶺南,和被流放的家人團聚?
但這些所有的,最終都還是奠定了她重回長安的腳步。
混進一口棺材裡,誰能想到這樣的辦法。
怕是僅僅和死人同棺而眠這些,就已經能嚇壞常人。
可荊婉兒不一樣,她在宮中,已經和屍體相伴了五年。少女這一身臭味,換了別人早就難以忍,她卻安之若素。
從荊婉兒身上裴談看不見一絲後悔,到底能有什麼事,能讓她費盡心機也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