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婉兒慢慢鬆開了林菁菁握筆的手,看著林菁菁終於吃力地,在紙上寫完了幾個字,紙上的字體扭扭歪歪,卻讓人看著有一種更深的心酸。
因為那上面寫的,分明是「範文君」三個字。
今天早晨,林菁菁忽然讓荊婉兒教她寫字,眼中含淚的樣子,讓荊婉兒不忍。
原來,便是為了此刻。
這位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女子,為了記住自己愛郎的名字,這麼努力地揮墨去寫。
林菁菁咬牙忍著眼中淚,範文君已經不在人世了,可是他的名字她卻要一輩子記住。
荊婉兒都因為不忍心看,而禁不住垂下了眼眸。
這時暗門中傳來腳步聲,兩名女子的神色各異,都抬頭朝聲音來處看去。只不過一張臉上是依然掩不去的凄然,而另一張臉則是隱隱帶了絲期待。
裴談的身影果然出現在那,「大人。」荊婉兒出聲叫道。
裴談換了官服,穿上了自己平常的簡約藍衣,他走到書桌前,看到了林菁菁寫的字。
林菁菁似乎這時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道:「讓大人見笑了。」
裴談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範文君三個字,眸中有淡淡幽光。
他說道:「寫的很好。」
荊婉兒轉頭看了裴談一眼,這個人不經意的溫柔,讓他不像個執筆斷案的大人,分明是高高在上,他的眼底,甚至能看到林菁菁這種卑微女子的痛楚。
荊婉兒都微微沉下了眼眸,彷彿也在逃避什麼。
此刻考場外,有人自覺考的不錯,抬頭挺胸頗有幾分傲然地走了。
這些貧寒子弟,除了一身傲骨之外,便是他們自信可以壓過世家子弟的真才實學。十年寒窗,便是為了這三天。
那位黃門侍郎,悠悠地向主考官宗楚客,報告了早朝發生的事情。
因為擔任考官的職位,丞相韋玄貞和宗楚客並其他兩位主考,都被中宗特別免了早朝。大考之後就是閱卷,這時候沒有考官坐鎮監督,那麼多考卷又如何保證公平。
黃門侍郎頗有幾分得色地說了早朝的事,宗楚客臉上,卻並不高興,中宗對大理寺和裴談的偏袒之心早就看在他眼底,之前裴談進宮見中宗被擋不成,此次卻出現在了早朝上,宗楚客心裡那一絲陰霾就更重。
他冷冷看著那企圖邀功的黃門侍郎道:「他跟陛下說的話,每個字你們都聽見了?」
黃門侍郎幽幽一笑:「聽見了,陛下斥責他時滿朝文武都在,那裴談可是丟足了面子,尚書大人您這下可以放心。」
只要裴談徹底失心於陛下,宗楚客報復的目的,也算實現了。
可宗楚客依然緊逼著:「之後呢,陛下什麼都沒有說?」
那黃門侍郎頓了頓,才說道:「退朝的時候,陛下讓那裴談單獨留在大殿問了幾句話,約莫半盞茶時間。」
半盞茶時間並不長,不然也不會裴談出來的時候,還能和退朝的官員們碰上。
宗楚客卻掠過一抹陰沉。
黃門侍郎說道:「尚書大人是不是過於在意了?那裴談少說犯的也是瀆職大罪,陛下惱怒他正是情理之中。」
宗楚客陰測測盯了這人一眼,「人死的快,都是因為太過得意忘形。」
那黃門侍郎臉色一僵,馬屁拍到馬腿上,畫虎不成反類犬。
對裴談這樣的人也敢掉以輕心,在宗楚客眼裡,不怪他是如此的蠢。
考官閱卷時,周圍的人都被清走,幾個房間內被安排來閱卷的文官們分散而坐,所有考卷看似封住了考生的名字,沒人知道是誰。
其中一個考官挑出了一篇文章,慢慢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那人接過考卷,瞥了一眼後,對考官慢慢點了點頭。
就看這人,從衣袖裡伸出一把匕首,沿著那考卷姓名那道線,仔細裁了下來,順手將那剩下的名字一欄丟在腳底。
這篇出彩的文章考卷,很快被捲起拿走,離開了這間屋子。
這人悶不吭聲,拿著考捲走到附近一間門外敲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一個小廝模樣的臉露出來,「拿來了嗎?」
那人把考卷遞進去。
小廝接過掃一眼,迅速關上門。那人攏袖,站在門外等。
大約小半個時辰,門再次被打開來,還是那個小廝,悄悄地把一個捲起的紙遞給了門外那人。
順便一包鼓鼓的銀子。
那人把考卷和銀子都拿走,就這一封考卷,從黃金三萬兩到白銀一萬不等,真正的大彩文章,都已經被各大世家名下的子弟攬過去,這般不露痕迹地李代桃僵,等走到殿試的,自然都是各大世家的族人。
那人重新回到閱卷的房間內,把新的卷子交給了剛才的考官。
考官展開,匆匆掃了一眼後,試卷上筆墨還未乾,內容正是將剛才那張裁下來的文章,重新滕寫了一遍。
片刻後,考官拿過旁邊硃筆,在卷子上面批了個「優等」。
——
大理寺中,裴談把範文君的那篇文章,端端正正再鋪在桌子上,這次大考的考題是苛捐賦稅。
「國之副本,為民則計。」這篇文章開篇就是這兩句話。
隨著裴談慢幽幽念出來,對面林菁菁怔怔地說道,「民以食為,不知可期…」
裴談驟然抬頭,盯著林菁菁那張蒼白的臉。
荊婉兒目中驚訝:「林姑娘,你?」
裴談無意識揉皺了文章的一角紙張,他望著林菁菁,「本官記得你從未讀過書?」
就在剛才,林菁菁還費力地學寫字,連自己心愛的情郎的名字,也是荊婉兒教她寫的。
林菁菁彷彿也怔然地看著裴談,她良久才說道,「我一直聽范郎念了好久…」
好久好久…她在他的屋子裡,為他收拾著本就狹窄潮濕的客棧房間,可是只要抬頭看一眼他,聽到他朗朗讀書聲,林菁菁就覺得比她在那煙花樓中,行屍走肉一樣的一生,要有光亮,終於照到了她的身上。
但是就連這光亮,也被殘忍的奪去了。
奪去這一切的人…
林菁菁的唇尖被恨意咬出血。
裴談驟然將桌子上的範文君的文章,抬起拿著離開了桌子。他走到了林菁菁的對面。
林菁菁有些詫異不解的看著裴談的樣子。
裴談捏著文章的手,慢慢背到了身後,盯著林菁菁問道:「你還背得出後面的嗎?」
林菁菁有些驚詫,荊婉兒目光微轉,屬於她的本能靈敏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萬民則許…」林菁菁顫巍巍的聲音像是回想往事帶了哭泣,「累重苛捐,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丁男之戶,收租粟二斛,歲輸絹三匹、綿三斤…」
裴談背後握住文章的手越來越揉皺,直至揉做了一團。
長長的一篇千字文章,被林菁菁背誦的絲毫不差,荊婉兒的面上極度驚訝,林菁菁何止背誦的流暢,咬字也腔圓字正,高低抑揚的語調和那些讀書人背書時候的激昂何等相似!
荊婉兒忍不住:「林姑娘,你怎麼做到的?」
教她寫字尚且還能依葫蘆畫瓢的臨摹,這麼一長篇用文言寫就,識字之人尚且晦澀難懂的文字,林菁菁怎麼能分毫不差背下來。
荊婉兒自問自己,也做不到。
林菁菁低頭垂淚,啜泣聲音讓人心碎。一邊背誦著愛郎生前時候的文章,甚至可能是最後一篇文章
的時候,卻想著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裴談凝立了很久,那篇被他揉起的文章,如一團滾燙的火球。
林菁菁抹完了淚,才抬起頭看裴談:「大人,小女子背完了,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裴談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這篇文章從聞喜客棧搜到以後,他自己也看了不下十幾遍,完全能記住上面的每一句話,和林菁菁背誦的真的一字無差。
範文君的才華,雄心,完全通過這篇文章體現出來,還有他的憤慨對深受苛捐雜稅之苦的百姓的同情無奈。
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極有膽量的一次揮筆。和本次的考題也很貼合,但是,如果真的有考生寫這種文章送上考官的話,很可能會判一個謀逆重罪。
一個民間布衣膽敢質疑朝堂,真是活的不耐了。就算他說的是真的,為了朝廷臉面,也不會承認他們有欺壓百姓之嫌。
「這篇文章,是範文君什麼時候寫的?」裴談終於鬆開了自己的手。
其實範文君進京趕考也不過就兩個月,林菁菁和他相識,更是不會有多長。
她能完整背下這篇文章來,個中肯定有什麼契機。
林菁菁強自鎮定:「因為那段時間,范郎一直關在房間寫這篇文章,有時寫著寫著還要生氣摔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范郎。」
林菁菁說過範文君溫文爾雅,只在失蹤前半個月,突然暴躁難測。
「那你是如何記住的這篇文章?」裴談反問,林菁菁的確大字不識,就算範文君半個月一直在屋中寫,林菁菁也應該完全不認識這些是什麼。
可現在她不僅認識,還能極罕見地全部背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