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種情況下還能冷靜思考的裴大人,荊婉兒不由多了幾分感慨。
確實值得叫一聲大人。想著,她轉臉說道:「但一起跳的話,怎麼掌握時間?」
是喊一、二、三、跳,還是尋摸著什麼更好用的口號?
裴談現在站在高處一覽眾山小,還好這條街上沒人,否則裴大人光腳站在牆頭上面的樣子,怕是要打敗眼下所有熱門,成為長安城街頭巷尾第一新聞。
裴談吸了口氣,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身旁少女的手腕。
少女的身子在那瞬間輕輕僵了一下。
沒有一二三,也沒有口號,裴談的手微微用力,就說道:「我們跳。」
荊婉兒木獃獃的身體已經跟著跳下去,等下一刻有知覺的時候,已經和草垛滾在一起。
兩個人都是一身狼狽地從草垛上爬起,身上都沾了草灰,之前剩的一點形象也都蕩然無存。
荊婉兒低頭拍了拍裙子,旁邊裴談先跳下草垛,目光看向了這間院子。
荊婉兒慢慢從他身後走上來,目光注視在這瘡痍的院子里。
「後院有門可以進大堂。」這裡荊婉兒在之前的藏身中早已摸透,她看向裴談,點點頭。
現在荊婉兒帶路,找到了後院的門,打開以後,就是空蕩蕩的,空氣中隱約還殘餘酒氣的大堂。
就在荊婉兒抬腳要進去的時候,被裴談阻攔:「盡量不要留下腳印。」
這整座酒樓,都算是案發現場,按道理別說是腳印,便是一根頭髮絲都不該留下。
但二人為了搜尋,也只能事從權宜了。
就看荊婉兒在門邊逗留了一下,很快抬起腳,把已經髒兮兮的襪子從腳上脫下,丟在了門邊。
少女提著裙子,抬著兩隻光嫩的小腳,就這樣踏進了大堂的地面。
大唐雖然民風開放,女子已不像前朝的時候那般受到拘束,可是女兒家的纖足,依然是隱秘,輕易又如何能露人前。
荊婉兒此時轉身,「大人不進來嗎?」
少女大大方方的樣子,就像是絲毫不以為意。
裴談慢慢彎下了腰,先後脫去了兩隻腳的襪子。片刻也走了進來。
看著終於走進來的裴談,荊婉兒先沿著大堂走了一圈,說道:「大人,我們是直接上二樓,還是留在此處先搜尋。」
三樓是案發現場,而且這大堂的樣子,桌椅紛亂,可以想像出當死者從三樓跳下的時候,一樓的客人一定是趁勢一鬨而散。紫嬋兒夫妻蒙受的損失,怕是不止一點酒錢。
裴談光著腳,感覺到這地面,似乎隱隱有一絲濕氣。
先前他們帶著人來這裡搜查,和此刻孤身在酒樓中,感受到的也都是完全不同的。
裴談走到一張桌子前面,把倒地的椅子扶了起來。
荊婉兒也來到身邊,當時這一樓的酒客高朋滿座。樓梯又在大堂最顯眼處,曾看到死者孤身一人上了三樓的,怕是有無數雙眼睛。讓人不由想,當時若有一個人對死者表露出關心之意,是否這世上便會少一具抱憾而死的冤魂。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裴談的目光,凝在了一張桌子上。
這整個大堂不下數十張桌椅,經過一番折騰後更是混亂不堪,正因如此那張桌子顯得有些顯眼。
荊婉兒還在找證據,轉眼看到裴談往角落裡走去,不由叫了聲:「大人?」
裴談看到了那張放置在角落裡的桌子,這張桌子旁邊放置了四張椅子,四張椅子整整齊齊地填在桌子的周圍。
乍一看,這張桌子和周圍的椅子,都沒有被人用過。
裴談又掃了一眼,整個大堂里,像這樣沒有被使用過的桌椅,大概也有四五張。
所以看起來,這張桌子也沒有什麼異常。
荊婉兒來到裴談身邊,看了一眼立刻瞭然:「窗前這張椅子,是被人後來推進去的。」
地上一道清晰的軌道可以看見。
這桌子前曾坐過一個人,可是他走的時候,卻把椅子端端正正放了回去。
在酒樓里縱情飲酒的客人,什麼時候這麼講禮節。
荊婉兒忽然貼近桌面,那麼輕輕嗅了兩下。
「什麼味道都沒有,那人不僅坐在這裡,甚至連酒也沒有喝一口。」
這是什麼樣的人,來酒樓不喝酒,甚至這樣枯坐在角落裡,什麼也不做?
荊婉兒忍不住看向裴談:「大人以為呢?」
之前是誰坐在這裡,已經沒人知曉,甚至那麼多客人中,是否有人注意到過這張桌子,都是未知。即便此刻二人站在這桌子前,所能有的,也不過是猜測而已。
「上三樓吧。」裴談輕輕說道。
婉兒跟在後頭,因為光著腳,兩人走的都不是很快,樓梯陳舊的木板早已被人踏百千遍,縱是光腳也發出吱呀呀不斷的聲音。
兩人都安靜地踏上三樓的低矮,這樣黯的地方,難怪永遠不會有享樂縱情的酒客看上。
或許真的就是貧困潦倒,落魄無著的人,才會來這裡。
「大人並不相信那人是自己跳下的,至少認為此事不像表面看來那麼簡單,對嗎?」荊婉兒不由就看著裴談。
裴談看了眼她:「就算是很簡單的案子,有時候也會漏掉一些東西。」
沒有人說一眼看穿的局面,就不需要思索,反而有些越簡單的東西,背後形成原因越不簡單。
尤其是在,掌管天下刑獄案件的大理寺。
在大理寺為官,不如說任何一點纖毫線索的疏失和放過,都是一次可能造成的不能挽回的錯誤。
三樓還是老樣子,只有一張孤零零的桌子放置,連窗戶都比樓下窄小,卻偏偏足夠讓一個人從三樓躍下。
此刻那扇窗戶也是封閉的。
裴談走過去,輕輕推開了窗子。荊婉兒訝異,阻止不及:「大人…」
窗子下面,就是穿息的人流,裴談這樣很容易就被人看見。
裴談扶著窗邊站立,之前他就這樣做過,這窗子的視角可以看見街上所有來往的小販。
荊婉兒還是不放心地來到跟前:「大人,萬一…」
還沒等她說完,裴談目光就隱隱看著遠處:「何必擔心,又有誰會在意?」
荊婉兒不由抿住了唇,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樓下的人群。
每個人都在匆匆來去,臉上除了對生活麻木的神色,間或有人抬起了頭,看到了窗戶上裴談和她,那眼神也是空洞的,甚至不知是不是真的認出了他們。
這樣的情景,又有誰會在意別人是誰,或者樓上的人是誰…
縱使望月樓是被官府封了,可是也沒有人會去管。一家酒樓和自己又有多大關係,它被不被封,自己碌碌無為的一生也不會改變。
最多是好酒的酒客,又決然地奔赴了另一家開門營業的酒樓里。
如此看來,是多麼無情卻又真實的長安。
裴談看了許久之後,便從窗邊離開。很顯然,即便這些麻木的百姓有人曾在窗前看到過死者,死者如何絕望徘徊中,也只有當他的血真正濺到了地面的時候,才讓人真正地看見了他。
荊婉兒趕緊把窗戶閉緊,就算百姓們不會搭理他們,可萬一巡城的金吾衛看見了,已經被貼了封條的酒樓,突然又多了人,這人還是堂堂的大理寺卿本人…
真是想都不必想。
「你知道韋相,為何如此著急嗎?」裴談忽然就看著少女。
少女也是看著他,目光中並沒有流露出明白。
裴談望著虛無某處:「因為再過三天,就是欽點的三甲頭名了。」
是誰才能代表大唐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