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時的時候,大理寺所有的人,都被寺廟裡的打鐘聲敲醒。
青龍寺的僧人們早起誦經,三個小僧人來到院子里,手裡捧著盤中的素齋,「這是本寺為各位施主準備的齋飯。」
一個衙役立刻走到裴談旁邊,輕輕垂首道:「難得來青龍寺,小人想代家中的親人們上柱香,因小人平素在衙門當差,極少有時間孝敬爹娘,懇請大人允准。」
說罷,這衙役抬起頭,眉色中帶著懇求。
裴談看著他,良久慢慢道:「難得你有一片孝心,去吧。」
那衙役臉上一喜,連連叩頭謝過裴談,便立即轉身去了。
幾個衙役面面相覷,也都欲言又止看著裴談。來青龍寺,這樣的機會不是常有的。
裴談說道:「想要為家人祈福的,可以立即前去,巳時之前必須到院內匯合。」
衙役們個個口稱大人仁慈,一個又一個歡喜地離開了。
裴談看著他們,上一炷香並不要多少時間,但是其中包含的寄託,卻是無價。
荊婉兒沖裴談露出一笑:「大人自己為何不去?」
看裴談已經一身衣裳整齊,儼然隨時出發的樣子,昨日一下午他也未曾離開這院子。
裴談說道:「回城之人隨時會來,我不便離開。」既然一日為大理寺卿,就要做好分內的事。
巳時還早,想來那名需要跟他們回長安的貴人,這會說不定還沒起身。
荊婉兒不由低頭,半晌露出笑:「婉兒也想出去上個香。」她的家人在流放地受罪,難道她不是更應該乞求佛祖早日放過她家人。
裴談看著少女的臉孔,從那張笑臉上看到她的滿不在乎。
這世上或許有兩種人不太信命,一種是受過人間極苦,一種是至今還在苦難里掙扎的人。
裴談說,「你若想去,也去吧。」
荊婉兒盈盈揖了一下:「多謝大人。」
荊婉兒便轉身走了。
所謂大雄寶殿,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稱號,身旁有十八羅漢金身,尋常人只要望上一眼,便會被佛祖的威嚴所震。
一般人燒香,是不會去大雄寶殿的,寺廟的外院有專門供香客們燒香的地方,可荊婉兒唇邊勾笑,既然來都來了,要燒香,自然要去佛祖的正殿燒一燒,才不枉此行。
荊婉兒唇邊一勾,直接前往大雄寶殿。
青龍寺四方為首,八十四廂房,不熟悉路的人要走去大雄寶殿,恐怕要頗費點功夫,可荊婉兒裙裾輕盈,竟是絲毫不停頓一口氣走到了抬頭便能一眼望見遠處那巍峨的寶殿。
就在她要抬腳往前走的時候,身後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何人?」
荊婉兒轉過身,見是兩個晨戒的和尚。
兩個和尚瞪目打量荊婉兒,不僅是個女人,還穿著一身俗家衣服,簡直是犯了清規戒律。
荊婉兒慢慢說道:「我是來參拜的。」
和尚變色道:「前院自設有香燭,內院除了寺中弟子,不得旁人入內,爾等速速離開!。
荊婉兒眼中划過一道亮光。
先前那和尚打量荊婉兒,「慧根師兄昨夜臨時通知武僧殿,說有個五年前來過本寺的妖女出現作祟,讓我等發現的時候,立即看住此女…」
另一和尚聽見慧根兩字,頓時就不留情看向荊婉兒,荊婉兒下意識後退一步眼睛盯著這兩個和尚。
本來青龍寺就不可能出現女人,何況荊婉兒的樣貌都和慧根描述的一模一樣。
這兩個和尚一揮衣袖,袖中滑出一截棍子,頓時指向荊婉兒:「你又來寺中做甚?」
荊婉兒盯著他們,武僧殿,說她是妖女?
「我是大理寺卿裴大人的侍女,隨他來寺中接人。你們若不信可以去查證。」荊婉兒沉著。
那兩個武僧互相看了看,不動聲色,「我們不認識什麼大理寺卿,在佛門重地,只有普通眾生,便是天子來此也和普通百姓一樣。」
不愧是青龍寺的和尚,恁的清高傲氣。
荊婉兒看出他們油鹽不進,而在此乾耗著,她的事情也會被耽誤。
她乾脆一笑,忽然轉身向內院衝過去。
那兩個武僧原本正一臉清傲的說教呢,冷不防這不按套路來,完全愣了一下。
「站住!
荊婉兒一邊向前面跑,那個慧根和尚,真敢派人抓她,而五年前的事正常人早就不會記得,這個慧根真是個麻煩。
青龍寺的武僧,說實力高於大唐禁軍,絕不是胡說。他們追隨荊婉兒而去,他們自以為荊婉兒不熟悉路,卻沒想到荊婉兒身子清瘦靈巧,很快就鑽的不見了。
這兩個武僧面面相覷,「分頭追。」
荊婉兒矮身鑽進了兩道牆的縫隙。她是等那兩個和尚走遠,才從縫隙出來:「佛家說眾生平等,你們卻在佛祖面前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我為何就不能來了?」
她哼了一聲,轉身看著身後巍峨的寶殿。他們這些僧人自然把大雄寶殿當做聖地,所以她只要進了殿內,和尚們自然不敢進來找她。
荊婉兒從前就知道大雄寶殿有一道不為人知的側門,每天只在卯時和辰時交替時候開啟,是留著給打掃的僧人不露痕迹進入。這門從外面看不出,可荊婉兒敲了敲磚,就推了開來。
再遇到這慧根和尚,她定叫他不好過。
一邊想著,荊婉兒感到周身一涼。
大雄寶殿內的森嚴,和端莊氣氛,讓她慢慢地抬頭,因為大殿中的香火,遠沒有前院那樣旺盛,整個大殿空氣里冷冷的,真有一種大氣也不敢出的壓迫感。
荊婉兒呼吸了幾下,慢慢朝里走。
婉兒生性謹慎,即便篤定此刻大雄寶殿不會有旁人,她的腳步也是輕輕的。
可尋找荊婉兒的武僧並不蠢笨,他們發現了四周找不到荊婉兒,自然瞄準了大雄寶殿。
「慧根師兄說,此女五年前就曾混入過寶殿之中,也許今日又故技重施。」一個和尚率先想到。
有小和尚忍不住問:「五年前慧根師兄,還未行冠禮吧?」也就是表明那時候的慧根,也還是個嘴上無毛的年少小和尚。
有個武僧終於緩慢說道:「說來也怪,為何從今日敲鐘起,就再未見過慧根師兄?」
慧根是玄蓮大師唯一的關門弟子,輩分比眾弟子都要高,通常由他來帶領早課。
但今天的慧根,已經到了辰時,太陽已經從大殿東方升上來。早已過了早課的時間…
那武僧嚴厲道:「不能再讓無關外人褻瀆寶殿,先隨我進去搜。」
一個小僧人在旁邊耳語,「怕是不妥,殿內此刻有一位貴人,正在祈福。」
武僧眼眸動了動:「若讓那妖女衝撞貴人,我寺豈非罪上加罪?」
青龍寺有今日的地位,說到底都是大唐皇室給的。他們與皇室的關係,看似青龍寺超然物外,實際根本是唇齒和骨皮的依存關係。
幾個和尚到了殿外,巍峨寶殿設有高聳台階,站在台階外,都已經能看見高大的釋迦牟尼佛的半身像。
在寶殿正門開的一條縫中,有個身影跪在那裡,帶領的武僧立刻攔住了身後的人。
良久,那武僧才沖著那背影,雙手合十了一下:「敢問貴人,是否在殿中,遇見閑雜之人?」
一聲清雅帶笑的嗓音,那人沒有轉身:「寶殿之內,只有佛祖與平生,何來的閑雜人?」
幾名武僧在門外沉默片刻,一個小和尚慢慢低聲說:「看來我等還是應該先找到慧根師兄,再聽從師兄的定奪。」
畢竟他們都未曾親眼見什麼妖女作祟,最好是慧根自己出面,才能掌控此局面。
那武僧雙手合十,「打擾貴人了。」大雄寶殿內,除了佛像外,幾乎沒有可藏人的地方,這祈福的貴胄說未曾看見妖女蹤跡,他們只得相信是在別的地方。
所有追蹤到此的武僧,到底只能全數退出去。
寶殿之中,在佛祖面前的香爐中,已經有燃燒的一炷香。
荊婉兒看著那先她一步的人,看來這佛前第一炷香,她是無緣點上了。
那人一身白衣,腰間纏著綢帶,在佛祖面前所有一切都是回歸樸素,而剛才武僧甚至不敢進來的樣子,也說明此人不可能是和她一樣偷著進來的。
佛前第一爐香一向珍貴,可以看做是凡間的饋贈,這也是她千方百計選在清晨進入大雄寶殿的原因。即便這樣,也儼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這時候能大搖大擺出現在大雄寶殿,在佛前上第一爐香,此人身份定然不一般,難道是唐室的皇族?
荊婉兒這般想著,那男子睜開眼,悠悠然勾起一笑。
既已被發現,荊婉兒不再多思此人身份,抬腳走過去,此時那男子離開了跪坐的蒲團,長身站立起來。
面如冠玉,氣質非常。
荊婉兒匆匆掃了一眼,垂眸跪在了那蒲團之上,她的目光,看的卻是佛祖旁邊。
左右兩側有十八位金身羅漢,荊婉兒知道,其中一位羅漢的手中,捧著一顆夜明珠。
那夜明珠,正是她五年前放進去的。
她這時終於開口道:「信女荊氏,今日來對佛祖還願。」說著,荊婉兒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