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婉兒沉默良久,忽然就笑了,女孩子極少笑,此刻笑了的容顏,也是讓人感覺到她並不開心。
「婉兒曾經以為,我們都只是上位者愚弄的工具,不管是抄家流放,還是被隨便的賜死,我們的命不過比螻蟻強那麼一點。」
可是後來在宮裡親眼目睹那群人之間比任何人都要血腥的撕咬,就明白了,就算是上位者,那也是弱肉強食的世界,遠比她們更殘酷。
——
之所以慧根的屍體如此重要,因為死屍的身上,能看出很多東西。
死屍在,線索在,屍體銷毀,也就是死案了。
曾經有前人記《屍語者》,說的便是死人會說話,狄公曾經被人盛傳,狄青天有陰間斷案的美譽,便是說狄公乃有讓死人說出真相的能耐。
裴談雖然樣樣比不得狄公吧,可畢竟現在的大理寺卿,依然是他。
「裴寺卿,寺外有一位自稱是大理寺的仵作,要求進寺求見您。」一個眉目謙遜的小和尚,站在門口小聲地看著裴談說。
荊婉兒和裴談互望了一眼,大理寺仵作!?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一樣的神色。
兩人幾乎旋即來到寺門口,果然見到寺外等候著一個年輕人,穿一身青色衫子,牽著一匹棕馬,如清閑公子。
「屬下沈興文,叩見大人。」男子一見裴談,便斂袂行禮。
裴談盯著他:「你怎麼會來青龍寺?」
就看沈仵作拱了拱手,施施然說道:「大人,沈某接到了聖旨,所以乘夜趕來。」
荊婉兒看見這個人,就有種悶住了的感覺,不知是否因為那人眉眼上那一抹顯見的涼薄之意。
裴談神色動了動,才道:「你是說…聖旨傳到了大理寺?」
距離他們在青龍寺接旨,根本還沒過去多少時候,如果說在同時、連大理寺都收到了聖旨,那宮裡的動作得有多快。
「聖旨說大人在青龍寺,正在辦理一樁突發案情,暫時不歸返大理寺」
就看沈興文眉眼間有一縷哂笑:「沈某是大理寺名正言順的仵作,大理寺有任何案件調查,沈某都應當在場。」
荊婉兒看向裴談,裴談盯著沈興文,所以沈興文根本沒接到什麼單獨的聖旨,他是自作主張前來。
而現在,他人既然已經來了,還被青龍寺這麼多眼睛看見。
沈興文的確是大理寺名正言順的仵作,現在命案當頭,裴談如果下令讓沈興文返回長安,在這多事之秋,恐怕立刻就牽一髮而動全身。
荊婉兒很快就想到了這些,盯著沈興文的目光愈發幽冷。
棕色馬匹被栓在寺外,沈興文跟著裴談還有荊婉兒進入了青龍寺,他身上背著一個小小的驗屍箱子,就是他全部的行頭了。
「所有衙役都暫住在此,你先安頓在這,隨時聽候差遣。」裴談將沈興文帶到了之前落腳的外院。
沈興文環顧四周,輕輕一笑道:「謝過大人。」
他的目光掠過荊婉兒,隨意地一停留。荊婉兒迅速捕捉到,淡冷掃了他一眼。
本來這樁案件就迷雲叢生,現在又來個沈興文,真不知道前路茫茫,是凶是吉。
就在裴談轉身打算走的時候,沈興文攏袖,輕輕說道:「大人,或許屬下不該多嘴,但是命案緊迫,屍體也不宜放置,您不帶屬下立刻前去勘驗嗎?」
裴談停頓了一下,才轉身說道:「今日你暫且歇息。」
沈興文拱了拱手:「沈某的職責就是驗屍,謝大人體恤,屬下並不勞累,無需歇息。」
其實對於沈興文,原本心中就沒有徹底信任,至少在毫無準備前,裴談不想讓他接觸到慧根的屍
體。小心駛得萬年船。
可看著沈仵作的神情,竟然是連緩衝都沒有。
荊婉兒早知道這個沈興文難纏,不過有她和裴談在場,諒他也不可能做什麼來。
冰窖外面現在有裴侍衛一夫當關,還有兩個武僧殿的人嚴肅守著。其餘和尚們都躲得遠遠的,他們的慧根師兄不能入土為安,三天法事之後還要亡魂不寧,這在佛家是要化為厲鬼的。
沈仵作的出現顯然給人極微妙的感覺,武僧殿的人不認識他,「這人是誰?!」
什麼時候他們青龍寺,是叫不出名的人想來就來的地方。
裴談看著他們:「這是我大理寺的仵作,請小師父通融。」
那武僧眼眸發紅,仵作?驗屍便是要破壞屍身,否則不能驗屍。
「師父雖然同意你們可以查看慧根的屍體,可沒說什麼人都有資格,你們大理寺是不是太過分了?」那武僧目光不善。
裴談看著他:「聖旨是說,讓大理寺全力查案,無仵作對屍體進行勘驗,如何找到線索?」
想來那武僧恨不得對裴談也動手。
沈興文眯了眯眼,他還不知道青龍寺此時的情況,不過眼前看來似乎並不樂觀。
兩個守門的武僧狠狠瞪了一眼,才把冰窖的門讓開。
裴談走入進去,荊婉兒有意落在後面,也是想觀察沈興文。
冰窖里陰濕之氣,沈興文走進去就把箱子落在地上,來到蓋著白布的慧根旁邊。
「這真是沈某人遇見過的,保存最仔細的屍體。」沈興文有些嘆息看著慧根的屍體,一般會慘死落到仵作手裡的,都是生前比死後還悲慘低賤的人,沒有家人裝殮才會被仵作開膛剖屍,所以乍然看見慧根,被這樣一座冰窖放著,身上還裹著冰蠶絲的綢子。沈興文更好奇的,便是他的死因了。
沈興文這時看了看荊婉兒,說道:「沈某猜一猜,荊姑娘是否已經看過屍體了?」
總覺得這句話中含著戲謔,這句話可真是意有所指。
荊婉兒沒有搭理他,裴談看著沈興文,淡淡道:「你才是大理寺的仵作。」
正如他剛才一定要強調的那樣,既然如此,那就讓這個仵作發揮點作用。
沈興文好像不怎麼在意,一笑之後,就捲起了袖子,輕輕揭開慧根身上的綢布,露出慘白的屍體。
在慘白之色下,沈興文也注意到了慧根臉上奇特的表情。
他眸中動了動,接著把綢布丟到地上。因為血色已經褪盡,裴談之前割破的喉嚨,那一道傷口開始尤其顯眼。
沈興文見狀不由瞥向荊婉兒。
「沈仵作一直盯著我,是想讓我驗嗎?」荊婉兒看著他。
沈興文聞言一笑,「沈某知道荊姑娘對於屍體,很有一番見地。不過有些東西,畢竟是只有專業仵作,才有可能看的出來。」
荊婉兒盯著他,她也很想看看,這個專業仵作能看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就看沈興文利落地翻開了箱子,從裡面熟練拿出工具,先是對著屍體切開了動脈和腹腔。
這幸好是旁邊沒有和尚在,如此殘暴的破壞屍體,沈興文可真是把所謂得到聖僧,當成了普通死者一樣的待遇。
荊婉兒忍住沒阻止他。
就看他一套完成,「死者口鼻和胃裡都乾淨,致死原因應當和毒物無關。」
單單這句話,就讓荊婉兒側目。她等著這個沈仵作繼續演示。
沈興文當然是翻過慧根的屍體,看到了頭部的傷,「如此傷口,深見骨…看來很可能為一擊斃命。」
畢竟普通人頭部被打這麼一下,早該死透了。
荊婉兒看著裴談,她倒是不想再說什麼了,看看裴談對這位仵作有什麼想法。
沈興文當然注意到了氣氛不一樣,他起身看了看裴談和荊婉兒。
忽地他一笑。
「是否沈某說的,已經被大人或者荊姑娘,早就識破了?」荊婉兒自不必說,少女畢竟還年輕,尤其面對沈興文又沒什麼好感。情緒更是不必隱藏。
沈興文慢慢把工具放回了箱子,從夾層里,拿出了銀針。
他盯著慧根被切開的脖子,把銀針探了進去,片刻之後,拿出來銀針已變黑。
「有毒?」沈興文看著裴談。
毒物不在口中,不在胃裡,而在喉嚨之間?
裴談這時開口:「仵作可有明了死因?」
這麼厲害的劇毒,銀針一探就變色,即便毒物還沒有入腹,也足夠讓人死上十回了。
可屍體的後腦傷口,一樣足可致命。
沈興文這時放下了銀針,他目光由上及下,看著屍體。
死因不明,不能斷案,算是了解這宗案子的不俗之處。哪怕毒藥和後腦的傷,致死只差毫釐,那也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作為仵作,如果判定不了這毫釐,就是死案和活案之區別。
「死者究竟是何身份,死前,在何處,做些什麼?」
沈興文目光看著裴談和荊婉兒身上,他想這個問題,作為身在寺中的二人,一定可以解答。
荊婉兒慢慢說道:「死者慧根,是住持玄蓮大師唯一的弟子,死在寺廟閣樓,屋門緊鎖,渾身衣裳整齊,無人在場。」
沈興文眼眸眯起來:「衣裳整齊…無人在場?」
裴談望著他:「仵作有何見地?」
沈興文重新看向了屍體,目光幽幽:「死者的命根子…生前有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