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忽聽沈興文清冷笑了一聲。「大人其實根本就不必捨近求遠。」
荊婉兒將目光不動聲色移開。
裴談也放下手裡的案卷,看向沈興文,眸子幽幽:「什麼意思?」
沈興文回復剛才神色,看著裴談,說道:「大人想找章懷太子的舊人,了解當年真相,又擔心這些人有可能趨炎附勢,不肯說真話。屬下倒是知道長安有一個人,只要大人肯問,他一定巴不得全盤托出,絕無可能有一字想隱瞞。」
其實在沈興文說這句話的時候,裴談和荊婉兒心裡都動了一下,只是兩人誰也沒出聲。
沈興文見沒有人詢問,幽冷說下去:「章懷太子當年留下的幼子,年初陛下複位的時候,就已經把他們召回了長安。現任三品光祿寺卿,而若無陛下,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翻身,所以若知
道大人在查當年的案子…給章懷太子一門重新恢復皇室尊榮的時候,那位光祿寺卿,不僅會把當年案子事無巨細告訴大人知道,恐怕還會主動說出許多外人從不知曉的隱情。」
有些事,如果沒有一個契機,就會永遠被爛在肚子里不說出來。
在聽到光祿寺卿的時候,荊婉兒就知道什麼意思了,這個章懷太子唯一的兒子,就是破此案的關鍵。
荊婉兒看向了裴談,微微一笑:「大人,沈寺丞說的有理。」
沈興文看了眼荊婉兒。
裴談看著自己面前的兩個人,他也並不知道荊婉兒其實已經知曉賜婚的事,只是看著這兩人,心中有一種總歸躲不掉的感受。
光祿寺卿之前就已經邀約裴談見面,不管是要說什麼,對裴談來說都是順水推舟,正好可以深談。
沈興文說道:「不過,長安城裡盯著大人行蹤的眼睛不知多少,若大人這時去見光祿寺卿,恐怕樹大招風,容易引人懷疑,恐怕會平白給案子帶來阻礙。沈某可以代大人去會一會光祿寺卿,或者大人也可以派寺中其他信得過的心腹。」
荊婉兒低下了頭,卻是為了掩飾唇邊不經意一抹笑意。
裴談去見光祿寺卿太顯眼,這個緣由恐怕在之前確實如此,但現在裴談和光祿寺卿一家,已經是聖旨賜婚的親家關係…
不管是裴談去拜訪光祿寺卿,還是光祿寺卿主動來見裴談,長安城裡現在都不會有人奇怪了。
沈興文皺了皺眉:「大人?」他只是頓時感到一絲奇怪。
裴談的手指輕輕點在桌上的案卷上,神情顯然在想別的。過了會兒他總算才開口:「光祿寺卿勢必會牽扯出當年的許多人,他若是為了自己
的親生父親泄憤,自然是不惜殺一千不放過,這樣此案就不可能查的下去了。」
荊婉兒轉了轉眼珠:「婉兒聽說,光祿寺卿性情溫和,一向膽小怕事,所以他才能從當年活下來。不惜牽連泄憤這種事,恐怕他不會做。」
裴談看著她說:「當年膽小是為了生存,現在卻已經不必小心翼翼了。」
現在有中宗做後盾,李氏重新登頂帝位,少了當年那位天后娘娘的威壓,再加上面對自己生身父親的案子,不要說溫和了,普通人能做到冷靜都不容易。
這個事情,顯然不是討論幾句就能解決的,
荊婉兒識趣的微微垂首道:「婉兒先出去了。」
離開書房,走到了無人的庭園,荊婉兒回到自己的住處,把門從裡面拴上。
她才把藏在衣袖裡的那個卷宗拿出來,看著上面的封漆。
晚上裴談會把看過的卷宗送回檔案室,到時候荊婉兒把手裡這卷混進去,就神不知鬼不覺。
裴談真正只要了長安三年的資料,聖曆元年,並不是他要求荊婉兒調取的。
但想來那個管理資料的差役,也不敢把這件事到處宣揚。
荊婉兒撕掉封漆,打開捲軸,看了起來。
聖曆元年到聖歷三年的三年間案子,就是荊婉兒手裡這薄薄的幾張紙,簡直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案件的蹤跡。
可沒關係,這中間的每一樁每一件,荊婉兒都知道清清楚楚。
天后,那樣叱吒一生的女人,可惜到老了,一代女帝也沒有免俗,開始幻想長生。在聖歷三年五月,荊婉兒和她荊氏一家都不會忘記這個時間,當時天后讓僧胡超合長生藥,所費巨萬,因為在當時,天后的親侄子,武承嗣病逝,他一直幻想當太子,繼承武氏的江山,可是最後關頭天
後沒有糊塗,依然立了親子為儲君。
武承嗣死後,天后愈加感受到自己垂垂老矣,這個時候那些丹藥道士,開始蠱惑聖心。
婉兒生於天授元年。
那時候的大唐長安,暗流之下已經涌動,但是表面上,仍舊可以維持風平和順。
婉兒自幼聰慧,早通人事,母親是鄉間醫女,略通岐黃,婉兒那些驗屍之法,還真不都是宮裡斂屍得來的,父親高中金榜,沒有拋棄糟糠之妻,把妻女接入繁華的長安。荊氏一門的人都是有情有義,婉兒自此也算得是長安城的一位千金了。
婉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位千金,長安風氣開放,不需要女子待在宅中,不許拋頭露面。婉兒這雙眼睛,見識了無數長安奇景,大唐煙雲氣象。
荊婉兒的娘親,在荊氏遭難的前一年,因病逝世。醫女不能自醫,荊婉兒跪在靈前守孝,但
是她來不及為親母守足三年孝,荊家就被抄了。
官兵壓著荊哲人來到荊婉兒面前的時候,荊哲人一身官服已經被除去,雙手鐐銬,臉色蒼老灰白。
「婉兒,爹對不起你。」
父女根本來不及把發生的事說清楚,荊哲人已經被押送去了嶺南流放的路上。
活下去,是荊哲人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入宮之後荊婉兒慢慢查清楚了,道士胡超向天后獻上神丹,無數默默無聞的官員里,天后點了荊哲人試藥。
荊哲人是三品大都護,卻被一個無名道士的讒言,逼得吃下丹砂。
當日大殿上發生的事,荊婉兒沒有辦法去知道,甚至她翻開手上的卷宗,到最後一頁,「殿前失儀」,大都護全族判流放嶺南。
一個殿前失儀罪就能讓一個三品官全族流放,荊婉兒翻遍了整個案卷,卻只有失望。
什麼樣的殿前失儀,能嚴重到這樣的地步。如果荊哲人真的做了什麼忤逆武后的事情,武后還會留他一條命嗎?
荊婉兒緊緊地捏著案卷。
本以為,在大理寺能找到塵封的那一段過去,能找到想找到的真相,卻沒想到依然是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一個平民出身的三品都護,心中一直忠君,哪怕忠實的那名君王並不見得是個明君,荊婉兒知道自己的父親也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這是刻在荊哲人骨子裡的東西。
這樣的爹,怎麼會」殿前失儀?」
荊婉兒要盡全力才能忍住沒有揉爛卷宗,這個罪名真的可笑極了。
差役檢查送回的案卷,發現其中一份不對勁,他立刻拿起,剛一打開,就看見布滿褶痕的內容。
裴談這兩日借閱了許多的檔案,但從不會把案卷弄成這樣。
差役一驚之下,立刻將案卷內容看了一遍,心中愈發驚疑起來。
想了片刻,他立刻把案卷合上,卻沒有放回去,而是轉身向外面走。
剛到門口,差役被一個身影攔住,抬起頭一看,立刻心裡一緊張:「寺卿大人…」
裴談看著他,自然注意到手上的東西,還沒等開口,那差役連忙道:「小人正要去見大人。」
差役說著,立刻把手中的案卷躬身遞過去。
裴談慢慢接過案卷。
差役這才敢抬頭,小心地看著裴談。
裴談面上看不出情緒,他只是把案卷打開,看了片刻,然後就合起。淡淡問:「這份案卷怎麼了?」
差役見裴談面無異色,不由內心咯噔,遲疑
了片刻還是說道:「今晨荊姑娘來借卷宗,說是大人要看…敢問這一卷,真的是大人借閱的嗎?」
裴談看著差役的目光,「是我。」
差役似乎被噎了一下,片刻賠笑著:「是大人借閱的就好,是小人多疑了。」
差役內心的想法,剛才他看見這案卷內容上,寫的「犯事之人」,乃叫荊哲人,荊婉兒的身份現在在大理寺也不再是什麼秘密,聯想她和這位荊哲人的關係,和她借卷宗時候的表現,差役很快就覺得其中有問題。
看管陳年案卷,牽涉舊朝,干係重大,所以他剛才是想拿著案卷,去詢問裴談。
沒想到裴談來了,而且對案卷並沒有表示什麼疑義。
裴談拿著案卷,放到差役手中:「拿去歸檔吧,這兩天我調閱過的案卷,你都可以直接封存。往後,若是無旨意,也都不必再拿出來了。」
差役道:「是,小人明白。」
裴談看著差役轉身匆忙進入屋內的深處,這些被封存的舊朝案子,這間在大理寺陰暗無光角落的案卷室,真像是埋葬了半個大唐血案的棺材。